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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府偏厅的陈设素雅,梨花木桌椅打磨得光可鉴人,案上摆着一盆清雅的水仙,花瓣上还凝着点点水珠,却丝毫冲淡不了空气中那股暗涌的交锋之气。墨兰刚从盛紘书房出来便被兄长盛长柏和嫂嫂海氏请了过来。她心中早有预料,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温婉平和的模样,随着二人踏入偏厅。

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头的喧嚣。盛长柏率先转过身,他身着藏青色官袍,面容方正,平日里温和的目光此刻却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喙的沉肃:“四妹妹,今日请你来,是有几句话,不得不讲。”

墨兰微微垂眸,敛了敛裙摆,故作不解地抬眼:“大哥请讲,小妹洗耳恭听。”

长柏深吸一口气,声音沉稳却带着十足的分量,引经据典的话语脱口而出:“《女则》有云,‘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四妹妹,你如今是永昌侯府的宗妇,身份尊贵,更当为子女表率,谨言慎行,安分守己。可你纵容曦姐儿行那抛头露面之事,早已惹得京中物议纷纷;如今更引得流言四起,连祖母的清誉都被累及,弄得家宅不宁!此岂是守妇德、安本分之道?”

这番话字字诛心,直接将“不守妇德”“引惹是非”的帽子扣了下来,语气中满是兄长对妹妹的失望与责备。换做从前,墨兰被兄长如此严厉训斥,怕是早已心虚气短,要么红着脸辩解,要么委屈落泪,哪敢有半分反驳。可如今的她,历经侯府内宅的风雨,看透了人情世故,心态早已不复当年的脆弱。

她非但没有动怒,反而缓缓抬起眼,目光清亮如洗,直直迎上长柏锐利的视线,嘴角甚至还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带着几分从容不迫的笃定。“大哥此言,小妹不敢苟同。”她的声音平稳柔和,却带着不容小觑的力量,同样引经据典,针锋相对,“《礼记·大学》有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曦曦她亲事劳作,亲手打磨器物,体悟物力维艰,知晓民生多艰,这难道不是‘正心’,不是‘修身’吗?”

她微微前倾身子,语气中带着一丝反问,却不显得咄咄逼人:“难道大哥认为,女子只需闭门空谈诗书,不识五谷杂粮,不明世间疾苦,做个不谙世事的笼中雀,便是所谓的‘妇德’?那这样的‘妇德’,与蒙昧无知又有何异?”

话音刚落,她不等长柏反驳,便继续侃侃而谈,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逻辑严密:“至于流言……大哥熟读史书,当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流言止于智者,更止于事实。外间污蔑曦曦命格不祥,然福乐大长公主亲口认定她为‘佛前有缘人’,这难道不是最有力的佐证?污蔑妹妹过往行事不端,然妹妹与官人如今夫妻和睦,儿女绕膝,家庭和睦,何错之有?”

说到此处,她的语气添了几分激愤,目光也愈发清亮:“反倒是那些编排祖母陈年旧事、恶意中伤之人,其心可诛!大哥不去追究那造谣生事之徒,反倒来责怪妹妹这无辜受害者‘不安分’,这是何道理?莫非我盛家女儿,合该任由人污蔑诋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逆来顺受,才算‘安分守己’?”

一番话下来,她既将长柏引用的“妇德”与更高级的“修身正心”联系起来,又巧妙地反驳了“不安分”的指责,直指“受害者有罪论”的荒谬,句句在理,竟让长柏一时语塞,被问得一噎,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半晌难以找到合适的话来驳斥。

海氏见状,连忙上前一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试图缓和气氛,同时从另一个角度施压:“四妹妹伶牙俐齿,嫂嫂佩服。只是,家族名声重于泰山,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一笔写不出两个盛字,我们盛家上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妹妹行事若总能多思量几分,凡事以母家声誉为重,或许便能少些风波,也免了父亲与祖母日夜忧心操劳,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墨兰转向海氏,神色依旧从容不迫,没有半分退让:“二嫂嫂说的是,家族名声自然要紧,小妹从未敢忘。正因如此,我们才更应明辨是非,坚定地维护自家人。若仅仅因为惧怕流言蜚语,便对自家骨肉横加指责,束手束脚,让亲者痛、仇者快,那才是真正伤了家族的和气与脸面。”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长柏与海氏,语气诚恳却坚定:“妹妹相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盛家的名声,是列祖列宗一代代打拼下来的,也不是几句无稽流言就能轻易败坏的。更何况,如今事情的真相如何,京中明眼人自有公断,嫂嫂不必过于忧心。”

这番话既接了海氏“家族名声”的话头,又强调了“维护自家人”和“明辨是非”的重要性,不卑不亢,滴水不漏,丝毫不落下风。长柏与海氏夫妻二人,一个引经据典强调规矩,一个动之以情晓以利害,联手施压,却万万没想到,如今的墨兰竟有如此锐利的言辞和坚定的立场,将他们的指责一一化解,丝毫未能将其压服。

偏厅内一时陷入了僵持。盛长柏面色凝重,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带,显然还在思索如何反驳;海氏站在一旁,眉头微蹙,看着墨兰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复杂,有惊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而墨兰则坦然站立,背脊挺直,神色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辩论对她而言,不过是一场寻常的交谈。

良久,盛长柏看着眼前这个言辞锋利、神态坚定的妹妹,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当年那个在书塾里与他争辩诗文的四妹妹,却又觉得有哪里完全不同了。当年的墨兰,争辩中带着几分虚荣与执拗;如今的她,言辞间却满是底气与风骨,那是历经风雨后沉淀下来的从容与坚定。他最终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也有几分默认:“罢了,你……好自为之吧。”

这场兄妹(嫂)之间的交锋,最终以一种微妙的平局告终。

墨兰微微躬身行礼:“多谢大哥嫂嫂教诲,小妹谨记在心。”她的语气依旧温婉,却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坚定。

转身离开偏厅时,墨兰的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寒风中傲然挺立的寒梅。阳光透过廊檐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仿佛在见证她的蜕变。她知道,经此一辩,她在盛家,在兄长嫂嫂面前,将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训斥、需要仰人鼻息的“失足”妹妹了。

走出盛府大门,坐上回程的马车,墨兰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的纹路,发出“轱辘轱辘”的轻响,颠簸得恰到好处,却让车厢内的熏香都添了几分浮动的焦躁。那是林栖阁惯用的百合香,曾伴她熬过无数个孤灯苦读的夜晚,此刻却如蛛丝般纤细,怎么也缠不住墨兰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她闭着眼,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的缠枝莲纹——那是母亲林噙霜亲手为她绣的,针脚细密,寓意吉祥,可此刻触在指尖,却硌得人生疼,仿佛每一道纹路里都嵌着过往的尖刺。

与长柏、海氏在盛府正厅交锋的一幕幕,还在眼前盘旋。长柏依旧是那副端方持重的模样,语调平稳却字字诛心,将她这些年的算计、隐忍都剥得干干净净;海氏站在一旁,语气温和却句句切中要害,那份世家嫡女的从容与聪慧,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的局促与狼狈。而这些画面,又与幼时书塾里无数次挫败的记忆交织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几乎要将她的理智掀翻。

原来如此。

这四个字在心底轰然炸开,像一把淬了冰的钥匙,带着刺骨的寒意,猛地捅开了锈蚀多年的心锁。那些被她刻意掩埋、不愿深究的过往,此刻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再也无法抑制。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永远萦绕着墨香和竞争气息的书塾。窗棂外是老槐树的浓荫,窗棂内是一张张稚气却紧绷的脸庞。她记得自己如何在烛火下熬夜苦读,将《女则》《女训》背得滚瓜烂熟,连注释都能倒背如流;如何将诗词歌赋摹写了一卷又一卷,手腕酸得抬不起来,指甲缝里都带着洗不净的墨痕,洗了又染,染了又洗,久而久之,竟成了洗不掉的印记。她那么拼命,那么执拗,不过是想向父亲盛紘证明,林栖阁的女儿,不比葳蕤轩的差!不过是想看到父亲赞许的目光,能像落在嫡长子长柏身上那样,也落在自己身上片刻,哪怕只有一瞬,也足以慰藉她那颗在嫡庶之别中备受煎熬的心。

可结果呢?

无论她如何努力,如何绞尽脑汁,长柏总能从容不迫地引经据典,将她那些费尽心思才想出的反驳击得粉碎。他看她的眼神,永远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属于嫡长子的理所当然的评判,仿佛她的所有挣扎都是徒劳,所有努力都不值一提。而父亲,总是在最后,微微颔首,对长柏投去欣慰又骄傲的一瞥,然后转过头,语气平淡地对她说:“墨儿,还需多向你大哥哥请教。”

那语气里的敷衍与疏离,像一根细针,悄无声息地扎进她的心里,年复一年,积攒成密密麻麻的伤痛。她曾经以为,是自己不够聪慧,是自己下的苦功还不够,是自己命不好,不是嫡出,所以才永远追不上长柏的脚步,永远得不到父亲的青睐。

可笑!

墨兰的唇角勾起一抹极其冰冷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带着洞悉真相后的自嘲与尖锐,像寒冬里的冰棱,锋利得能划破空气。她眼前清晰地浮现出长枫那张脸——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盛长枫。他总是带着点急于讨好又底气不足的惶惑,眼神游移不定,在她与如兰、明兰起争执时,要么缩在后面不敢吭声,像只受惊的兔子;要么说些不得要领、反而火上浇油的话,让她陷入更难堪的境地。

我的好哥哥,盛长枫。

墨兰在心底冷笑,指尖的力道加重,几乎要将袖口的缠枝莲纹捻碎。当长柏在父亲的书房里,聆听为官之道、科举文章的精义,被父亲当作家族的希望悉心培养时,长枫在做什么?他在变着法地讨母亲林噙霜的欢心,今天要这支珠钗,明天要那匹绸缎;他在琢磨着怎么从她这个妹妹手里抠点银钱首饰,补贴他那些荒唐的开销;他甚至躲在房里对着丫鬟调笑,连《孟子》都背不全,更别提什么经世致用的学问。

当她在书塾里为了一个典故的出处与如兰争得面红耳赤,急需有人帮腔、有人站在她这边时,长枫在哪里?他要么事不关己地缩着脖子,生怕引火烧身,连累到自己;要么在她据理力争、好不容易占了一丝上风后,私下里拉着她抱怨:“妹妹你何苦如此争强?惹得太太不快,我们在府里的日子更难过!”

拖后腿!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与憋屈涌上心头,让她胸口剧烈起伏。她所有的心机算计,所有的努力挣扎,所有的隐忍蛰伏,不仅要用来应对葳蕤轩王若弗明里暗里的打压,应付如兰的骄横任性、口无遮拦,揣度明兰的深沉内敛、步步为营,还要分出一大半精力,去应付这个不成器、只会内耗的所谓“盟友”!

她就像一只想要挣脱束缚、振翅高飞的鸟,拼尽全力扇动翅膀,可脚上却拴着长枫这块沉重的、不断下坠的石头。无论她如何努力,如何想要往前飞,这块石头总能将她拽回原地,甚至让她在泥潭里越陷越深。

她终于明白,自己从来都不是在跟盛长柏一个人斗。

她是在以林栖阁微薄的力量,对抗整个被嫡系资源倾斜培养的盛长柏——他有父亲的悉心教导,有祖母的暗中照拂,有整个家族的期望与助力;后来又加入了家世显赫、聪慧体贴、手腕高明的海氏,夫妻二人同心同德,更是如虎添翼。

这根本就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从一开始,她拥有的筹码就少得可怜,而身边的队友,更是将她拖入深渊的累赘。这场较量,从来就没有公平可言。

我输给的,何止是嫡庶?

墨兰在心底无声呐喊,眼眶微微发热,却没有眼泪落下。这些年的委屈、不甘、愤懑,像积压在心底的洪水,此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我输给的是这倾斜的天平,是这不公的命运,是身边这个扶不上墙的烂泥!

一股混杂着巨大委屈、多年愤懑和彻底释然的洪流,冲垮了她心中最后一丝对过去的执念。她不再责怪自己当年为什么“赢不了”,不再为那些徒劳的努力而自我否定,因为那根本不是一个公平的赛场。她所有的挣扎,不过是困在命运编织的牢笼里,做着无谓的抗争。

马车轻轻一顿,车轮碾过门槛的声音传来,停了下来。丫鬟在外轻声禀报:“夫人,到了。”

墨兰缓缓睁开眼,眸中所有激烈的情绪都已沉淀下去,像暴雨过后的湖面,只剩下一种雨过天晴般的清明与坚定。那些翻涌的惊涛骇浪,那些尖锐的刺痛与不甘,都已化作心底的磐石,支撑着她褪去过往的脆弱与偏执。她抬手,轻轻抚了抚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她又想起院子里,那个四个眼神清亮、心思剔透,乖巧懂事的女儿们,是她灰暗生命里最耀眼的光。

她的嘴角,终于漾开一丝真切的、带着暖意的弧度,那笑意从眼底蔓延开来,驱散了眉宇间的阴霾,柔和了她精致却略显刻薄的五官。

好在,都过去了。

那些依附于母亲、依附于家族,看人脸色、仰人鼻息的日子;那些在嫡庶之别中挣扎求存,在尔虞我诈中步步为营的岁月;那些被身边人拖累、被命运捉弄的过往,都过去了。

往后,我的路,我自己走。

不必再看盛紘的脸色,不必再惧王若弗的打压,不必再为长枫的不成器而费心费力。

我的队友,我自己选。

是忠心耿耿、能干利落的周妈妈,是日渐懂事、贴心孝顺的女儿们。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永昌侯府特有的檀香气息,沉稳而安宁。她扶着丫鬟的手,指尖用力,稳稳地走下马车。脚踏在坚实的青石板上,一股踏实感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她微微仰头,阳光洒在她身上,温暖而不灼热,将她的影子拉得修长而挺拔,再也没有半分过去的怯懦与卑微。

她迈过永昌侯府那高高的门槛,一步一步,走得从容而坚定。

从今往后,再也没人能拖我的后腿。

墨兰在心底默念,眼神锐利而明亮,像淬了光的寒剑,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与一往无前的决绝。

我盛墨兰,要带着我选定的人,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青云路。这条路,无关嫡庶,无关依附,只凭我自己的本事,挣一个光明磊落、荣华富贵的未来。

京城已染上浓黄,秋天到了。明兰坐在窗边,手里捻着一枚刚绣好的络子,青碧色的丝线缠缠绕绕,绣出细密的回纹。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树叶叶上,簌簌作响,倒让澄圆添了几分江南的温润。

贴身丫鬟画屏轻步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封刚送到的书信,神色带着几分犹豫:“现在大家,皆称顾侯爷爱女如命,常公子娶了个金贵媳妇。只是……也有不少闲话,说娴姑娘当初出嫁,排场不及蓉姑娘十之一二,说侯爷和夫人偏心继女,薄待亲侄女……”

画屏的声音越来越低,偷偷觑着明兰的神色。

明兰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将那枚青碧色的络子放在桌上,络子绣得规整精致,边角利落,一如她为人处世的风格。她抬眼看向画屏,眸中平静无波,既没有意料之外的惊讶,也没有被人议论的恼怒,只带着一丝淡淡的了然。

“还有呢?”她轻声问道。

“还有……”画屏顿了顿,继续道,“说夫人为蓉姑娘准备的嫁妆,现银和金银锞子太多,过于直白,少了些世家大族的体面,被些清流夫人诟病铜臭气重。沈夫人替您辩解了几句,反倒被人说……说不如多给些田庄铺子,或是教导管家本事,才是长远之计。”

明兰听完,忽然轻轻一笑,那笑意浅淡,却带着几分看透世情的冷漠,像雨打过后的湖面,看似平静,底下却藏着深不见底的通透。她端起桌上的清茶,抿了一口,茶香清冽,压下了心底那一丝微不足道的波澜。

“旁人说什么,由他们说去。”她放下茶杯,语气平静无波,“这世道,名声固然要紧,能当饭吃,能当衣穿,能在关键时刻护人周全吗?不能。”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雨雾朦胧的景致,目光悠远:“到了关键时刻,真金白银才是硬道理。”

“授人以渔?”明兰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嘲讽,“说得轻巧。没有最初的‘鱼’,拿什么去学‘渔’?空有一身管家本事,没有本钱,连个铺子都盘不下来,连个下人都雇不起,那本事能当饭吃?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画屏站在一旁,默默听着,她跟着明兰多年,深知夫人的性子,看似温和,实则比谁都清醒务实。

“蓉儿的处境,与娴姐儿不同。”明兰缓缓开口,语气里多了几分考量,“娴姐儿是顾家嫡系,有邵氏在,有顾家的根基在,就算没有丰厚嫁妆,凭着顾家的名头,在夫家也不会受太大委屈。可蓉儿呢?”

她转头看向画屏,眼神锐利了几分:“她是顾廷烨的继女,生母是曼娘,那段过往终究是她的软肋。梁家虽是勋贵,但内里的弯弯绕绕不少,她一个没有亲娘扶持、娘家又远在川中的姑娘,手里没有实打实的银钱,如何立足?如何应对夫家的明枪暗箭?如何在关键时刻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田庄铺子固然长远,但收租、打理,哪一样不要费心?遇到黑心的管事,被克扣、被蒙骗,她一个刚出嫁的姑娘,如何应付得来?”明兰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珠玑,“可现银和金银首饰不一样,那是揣在自己手里的底气。遇事了,能立刻拿出来周转;受委屈了,能自己立起门户;就算将来夫妻不睦,也有资本离开,不至于走投无路。”

她顿了顿,语气又恢复了平静:“钱不是万能的,但很多时候,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蓉儿有了这些,只要她不是蠢得无可救药,懂得守好自己的东西,下半生总能安稳。至于那些妇人的议论,不过是闲来无事的嚼舌根罢了。”

画屏点头:“夫人说得是。只是……那些闲话终究有损您的贤名。”

“贤名?”明兰淡淡一笑,眼底闪过一丝自嘲,“我盛明兰一路走来,靠的从来不是什么贤名。当初在盛府,我步步为营,谨小慎微,也没少被人背后议论;嫁给侯爷后,朝堂风波、宅斗纷争,哪一次不是在流言蜚语中过来的?何曾真正被那些闲言碎语绊倒过?”

她拿起桌上的络子,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回纹:“名声这东西,就像这络子,看着光鲜,实则脆弱。你越是在意,越是小心翼翼维护,反而越容易被人抓住把柄。不如索性放开,做自己该做的事,护自己想护的人。真到了关键时刻,那些议论你的人,既不会为你雪中送炭,也不会为你挺身而出,何必为了他们费心劳神?”

“梁夫人想借着这场婚礼造势,想让我难堪,想撬开我这‘贤良淑德’的面具,我何尝不知?”明兰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冷意,“她以为这样就能让我自乱阵脚,就能动摇我在顾家的地位?真是天真。”

她早已看透了梁夫人的心思。那场盛大的婚礼,与其说是顾廷烨对蓉姐儿的补偿,不如说是梁夫人借机炫耀、打压明兰的手段。故意将场面办得如此铺张,故意让蓉姐儿的嫁妆远超娴姐儿,就是为了引出京中那些闲言碎语,让明兰背上“偏心”“铜臭”的骂名,撕开她一直以来维持的完美形象。

“面具裂了一道缝,也好。”明兰忽然道,语气里带着几分释然,“这些年,我戴着这‘贤良淑德’‘处事公允’的面具,也累得很。裂了一道缝,倒能透透气。让他们看看,我盛明兰也不是什么圣人,也有自己的私心,也会偏向自己想护的人。”

她转头看向画屏,眼神坚定:“往后,该怎么做,我依旧怎么做。蓉儿的安稳,比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声重要得多。至于那些审视的目光,让他们看便是。我盛明兰行得正坐得端,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庭院里,照得湿漉漉的青石板闪闪发光。明兰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花草的芬芳。

关于宁远侯夫人盛明兰的“私密言论”,竟如长了翅膀般,在勋贵圈的茶会、花宴、牌局间悄然传开,再次搅动了舆论的风云。

没人说得清这消息最初是从哪里漏出去的。有人说是顾侯府里哪个嘴碎的婆子被梁家收买,添油加醋地传了闲话;也有人说是暗中有人刻意为之,想借明兰的话再掀波澜。总之,那些本该只停留在宅院、被画屏牢牢守在心底的私密话语,终究还是没能逃过京城这张密不透风的消息网。

只是,流传开来的版本,早已没了明兰原话中那份看透世情的冷漠与直白,反倒被巧妙地修饰了语境,换了侧重点。

“听说了吗?顾侯夫人在川中私下跟心腹说,给女儿备嫁,什么虚头巴脑的名声都不如真金白银来得可靠!”最先在护国寺的茶会上抛出这话的,是向来消息灵通的庆国公夫人,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却带着几分刻意的宣扬。

话音刚落,周围几位夫人便炸开了锅。

“这话听着是直白了点,可细想想,何尝不是一片慈母心肠?”立刻便有夫人附和,她抚着腕上的珍珠手串,一脸认同,“蓉姑娘是什么处境?生母早逝,又是继女身份,曼娘那档子事虽已过去,可终究是她的软肋。顾侯夫人若不给她备足厚厚的嫁妆,她嫁入梁家那样的勋贵府邸,没有实打实的银钱傍身,如何立足?岂不是更要被婆家人看轻了去?”

“正是这个理!”旁边一位穿石青色褙子的夫人连连点头,“之前还有人说什么‘授人以渔’,说得轻巧!可没有最初的‘鱼’做底子,空有一身管家本事,又能如何施展?铺子要本钱盘,下人要工钱养,遇着点事想周转,没银子寸步难行。顾侯夫人这是想得透彻,宁愿自己担了那‘重利’的名声,也要为蓉姐儿铺一条实实在在的安稳路!”

这话像是点醒了众人,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妇人们,态度渐渐转变。

“可不是嘛!咱们做母亲的,哪个不是盼着女儿嫁得好、过得安稳?名声再好,能当饭吃?能在夫家受委屈时给她撑腰?”

“比起那些只会空谈道理、到了实处却抠抠搜搜,只知道用‘风骨’‘教养’来装点门面的,顾侯夫人这般真金白银地掏出来,才是真正的慈母之心啊!”

“之前还觉得她对娴姑娘太薄,现在想来,娴姑娘是顾家嫡系,有邵氏护着,有顾家的根基在,就算嫁妆简薄些,也没人敢真正怠慢她。可蓉姑娘不一样,她能依靠的,只有顾侯爷和顾侯夫人啊!”

舆论的风向,就这么诡异地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之前那些拿着娴姐儿与蓉姐儿的婚礼排场做对比,质疑明兰“偏心继女”“薄待亲侄女”“虚伪做作”的声音,在这股“慈母论”面前,渐渐变得苍白无力,甚至有些站不住脚了。人们忽然“理解”了明兰的“难处”——作为继母,她的处境本就尴尬,对继女太过亲近,会被说刻意讨好;稍有怠慢,便会落下“刻薄”的骂名。如今她大手笔陪嫁,虽然方式直接了些,带着几分“铜臭”,但初衷是为了孩子未来的安稳着想,这份“实在”和“牺牲”——牺牲了自己多年经营的“贤良”名声,反而更显得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至于那“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论调,在那些常年打理后宅、深知银钱重要性的务实派勋贵夫人看来,简直是说出了她们的心声!后宅过日子,哪一处不需要银钱打点?人情往来、下人月钱、宅院里的修缮打理,甚至是子女的教育婚嫁,桩桩件件都离不开银子。女儿在婆家,若没有丰厚的嫁妆傍身,手里没有可自由支配的银钱,说话都不硬气,遇事更是寸步难行。明兰这话,不过是捅破了那层人人心知肚明、却没人敢当众说破的虚伪窗户纸罢了。

张夫人等素来与明兰交好、或是秉持公道的夫人,更是找到了强有力的依据,在各种场合为明兰说话:“可见顾侯夫人是真心为女儿计深远,不图虚名,只求实惠,这才是真正的明白人,真正的慈母心!那些说闲话的,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没设身处地为蓉姑娘想一想!”

一时间,京中对明兰的评价彻底反转。之前的质疑和诟病,渐渐被赞叹与理解取代。人们提起宁远侯夫人,不再说她“偏心”“铜臭”,反而赞她“通透”“实在”“母爱深沉”。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梁夫人,在自己府中得知这舆论反转的消息时,正握着象牙箸,慢条斯理地品尝着新做的蟹粉小笼包。听闻下人的禀报,她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随即“咔嚓”一声,手中那温润细腻的象牙箸竟被她生生掰断了一截。

“岂有此理!”梁夫人将断箸狠狠拍在桌上,精致的面容因愤怒而微微扭曲,“明明是些市侩直白的话,怎么就变成‘慈母之心’了?这群人是瞎了眼吗?”

她身边的金嬷嬷连忙上前劝慰:“夫人息怒,许是有人在背后帮顾侯夫人说话,故意引导了舆论。”

“帮她?”梁夫人冷笑一声,眼底满是怨毒,“除了她盛明兰自己,还有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我本想借着这场婚礼,让她背上偏心、重利的骂名,撕开她那层贤良淑德的假面具,把她架在火上烤!可没料到,她一番‘铜臭’言论,竟能被人解读出‘母爱’的光辉,反而让她扭转了局面,还赢得了那些务实派的认同!”

“这盛明兰,倒是好手段!”梁夫人咬牙切齿,指尖用力攥着帕子,几乎要将帕子绞碎,“明明是被动挨打,却能借着世人愿意相信的‘母爱’叙事,顺势而为,再次稳住阵脚。看来,我还是小看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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