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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的风带着草木的清润,从窗棂缝隙钻进来,拂过林苏微凉的肩头。被子从她身上滑落,堆在床脚,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猛地从床上坐起,脊背挺得笔直,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连呼吸都带着难以抑制的急促。

波斯菊!

原产墨西哥!

18-19世纪才传入本土!

这几个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脑海里,瞬间驱散了所有睡意。她来自信息爆炸的现代,对植物的起源与传播史有着清晰的认知——眼前这庄子篱笆下肆意绽放的花,根本不该出现在这个类似明朝中前期的架空封建时代!

这绝不可能是自然传播的结果。美洲大陆与旧大陆隔着茫茫大洋,在这个航海技术尚且简陋、连环球航行都未曾实现的时代,波斯菊的种子不可能凭空飘到中国的京郊庄子。唯一的解释,如同惊雷般在她心头炸响:

人为引入!

有前辈!

一定有比她更早的穿越者,带着这来自异域的花种,踏上了这片古老的土地!

这个认知让她浑身的血液瞬间沸腾起来,指尖都在微微颤抖。沸腾的热血尚未平息,一股刺骨的冰冷又骤然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随之而来的,是无数盘旋在脑海中、亟待解答的疑问,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困住。

这位前辈是谁?是男是女?来自哪个时代?是和她一样的普通人,还是拥有特殊技能的专业人士?他\/她如今在哪里?是已经成功融入了这个时代,凭借超越时代的知识站稳了脚跟,甚至改变了周遭的一切?还是……早已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因为暴露了身份而遭遇不测,只留下这几株波斯菊,作为他\/她曾经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最重要的是——他\/她是怎么把波斯菊的种子带回来的?!

林苏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高速运转,无数念头交织碰撞,试图还原出那条可能的“植物传播路线”,拼凑出前辈当年的踪迹。

路线一:加勒比海盗的野望?

这个想法太过大胆,却又带着致命的吸引力。如果前辈拥有卓越的航海知识,甚至掌握了先进的造船技术或导航技巧,他\/她是否有可能组建或加入了一支船队,毅然决然地驶入茫茫大西洋,向着未知的新大陆进发?

那条路上,遍地是致命的诱惑与风险。黄金、白银、烟草、可可……新大陆的财富足以让任何势力为之疯狂;可同时,海上的飓风、肆虐的坏血病、船只触礁的危险,以及殖民者与土着之间血腥的冲突,每一项都可能让整个船队葬身海底。

或许是对财富的渴望,或许是骨子里的探险精神,更或许,是怀揣着改变这个封闭时代格局的宏愿,想将新大陆的作物与文明带回这片古老的土地。

但是,在这个科技水平下,仅凭一己之力完成跨大西洋航行,几乎是天方夜谭。但如果前辈拥有极强的组织能力、过人的智慧,或是逆天的运气,能够依附于某个有远见(或贪婪)的藩王、富商,甚至官方势力,集中资源打造船队,也并非完全没有一丝微茫的可能。

如果前辈真的成功抵达了美洲,带回的绝不可能只有波斯菊这一种观赏花卉。玉米、红薯、土豆、辣椒……这些足以解决粮食问题、改变世界格局的美洲作物,为何没有一同出现在这个时代?是前辈的航行止步于加勒比海,只来得及收集到波斯菊的种子?还是在返程途中遭遇了意外,船只失事,大部分珍贵的作物种子都沉入了海底,只有波斯菊这种生命力顽强、种子易于携带和保存的植物,侥幸流传了下来?

路线二:郑和宝船的余晖?

这条路线相对“稳妥”一些,也更贴合这个时代的背景。根据她对这个架空世界的了解,或许曾有过类似郑和下西洋的庞大航海壮举,船队最远可能抵达过东非海岸。前辈是否是利用了这次机会,甚至本身就是船队中的一员——可能是随船的医官、工匠,或是记录地理风物的文人?

他\/她是否在阿拉伯商人聚集的港口,或是东非的集市上,意外获得了来自美洲的植物种子?要知道,波斯菊在16世纪后确实通过西班牙人的殖民贸易传入了欧洲,进而可能通过中东的商路,传播到了印度洋沿岸。或许在这个架空世界里,时间线发生了微妙的偏移,让这种“超前”的交流成为了可能。

跟随官方船队出使异域,利用航行的便利,收集各地的奇花异草、作物种子,或许是为了造福百姓,或许只是单纯的兴趣使然,却在无意中带回了超越时代的“宝物”。

如果这个时代真的有过下西洋的盛事,那么前辈混迹其中,借助船队的力量抵达遥远的港口,进而获得波斯菊种子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时间线上需要仔细推敲,波斯菊传入欧洲的时间与这个时代背景是否能够吻合?或许这个架空世界的航海技术比她认知的更为发达,又或是贸易路线比真实历史更为畅通,才促成了这种“意外”。

通过这条路线,前辈更有可能带回的是旧大陆内部交流的作物,比如香料、药材、珍稀花卉等。能偶然获得波斯菊这种“超时代”的美洲特产,概率并不算高,更像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巧合。

无论是哪条路线,都指向一个惊人的事实:这位前辈,绝非困于宅院、目光短浅之人。他\/她是一位真正的探索者和冒险家,目光早已超越了高墙宫墙,投向了浩瀚的海洋和未知的世界。他\/她试图带回来的,不仅仅是几颗花种,更是打破这个封闭世界格局的“钥匙”,是能够改变无数人命运的希望!

那么,前辈成功了吗?

他\/她如今何在?

为什么只有波斯菊这种观赏花卉似乎流传了下来?那些更能填饱肚子、更能创造价值的作物,是被前辈刻意隐藏了起来,等待合适的时机再公之于世?还是在传播的过程中,遭遇了无法想象的阻力——可能是来自保守势力的打压,因为这些“异类”作物被视为“不祥之物”;可能是因为种植技术未能成功推广,导致作物夭折;甚至可能是前辈因此暴露了自己的“异常”,遭到了迫害,最终壮志未酬,只留下这几株波斯菊,在岁月中默默绽放。

林苏感到一阵心悸,仿佛看到了历史迷雾中那个孤独而倔强的身影。他\/她或许也曾像自己一样,怀揣着超越时代的梦想和知识,或扬帆于惊涛骇浪,或周旋于诡谲朝堂,试图将文明的种子播撒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然而,个体的力量在时代的洪流面前,是何其渺小,何其脆弱……

林苏在庄子里暗中打探了好几日,老农说这花是“野地里自长的”,花匠称“打从记事起就有”,连几个年过七旬的老人也只含糊其辞,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眼看线索就要中断,她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波斯菊的传播史,云舒却气喘吁吁地跑来,脸上带着找到线索的兴奋:“姑娘!姑娘!庄子最西头守废弃砖窑的韩老倌,他说小时候听太爷爷讲过这花的来历!”

林苏精神一振,立刻带着云舒避开旁人,循着荒草掩映的小路来到砖窑旁。夕阳把破败的窑身染成赭红色,一个穿着打补丁短褂的老头正蹲在窑口抽旱烟,满脸褶子像刻满了岁月的纹路,唯独一双眼睛清亮得惊人,透着股阅尽世事的通透。

见到林苏这位侯府小姐,韩老倌连忙拘谨地站起身,粗糙的手在衣角蹭了蹭,躬身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林苏让云舒递过一块碎银子,语气温和得没有半分架子:“老伯,听说您知道那种开着各色小圆花的来历?”

韩老倌接过银子在手里掂了掂,浑浊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光亮,他咂巴了一口旱烟,烟杆在窑壁上磕了磕,缓缓吐出的烟雾裹着岁月的尘埃,沙哑的声音带着讲述古老传说的神秘感:“小姐问这个啊……那可是老早老早以前的事儿喽,得追溯到俺太爷爷那辈儿。”

他顿了顿,陷入悠远的回忆:“太爷爷说,咱们这地界,百十来年前出过一个怪人。姓啥记不清了,好像是姓陆,又像是姓卢,就记得名儿叫‘飞’!对,路飞!”老头发音含糊,却字字清晰地砸在林苏心上。

路飞?!

林苏瞳孔骤缩,指尖猛地攥紧了帕子,几乎要控制不住脸上的震惊。这个名字太具有标志性了,绝不可能是这个时代的本土名字!她强压着心头的惊涛骇浪,示意老头继续说下去。

韩老倌没注意她的异样,自顾自往下讲:“那路飞啊,是个顶古怪的人!他不跟村里人扎堆,整天蹲在河边琢磨,嘴里总嚷嚷着要当什么‘海上的王’,一门心思想造大船,去征服大海!”

“后来呢?”林苏的声音有些发紧,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

“后来他还真就造了船!”韩老倌一拍大腿,脸上露出混合着敬畏和不可思议的神情,“不知道从哪儿凑了木料,找了几个胆大不要命的后生,叮叮当当造了艘老大的船,然后就带着人出海了!这一走就是三十年,村里人都以为他早喂了海龙王,谁能想到,三十年后他居然回来了!”

“回来时又黑又瘦,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跟有火在里头烧似的。”他比划着,“他带回来好多稀奇古怪的东西,都用小油布包得严严实实,宝贝得不得了!有从来没见过的植物种子,有奇形怪状的贝壳,还有些动物——有的羽毛艳丽得像彩虹,有的性子温顺,见了人也不躲。小姐问的这种花,就是他当年带回来的!当时带了好多种,就这种最泼皮,撒在地里不用管,来年就开得泼泼洒洒,慢慢就长遍了庄子。”

“那其他的植物和动物呢?”林苏急切地追问,她更关心那些可能解决温饱、创造价值的物种。

韩老倌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惋惜:“唉,可惜喽!咱们这儿的水土,跟海外仙山到底不一样。好多植物娇贵得很,种下去没几天就蔫了,浇多少水都没用;那些动物更别提了,有的水土不服病死了,有的怎么也不留种,到最后啥也没留住。也就这种花,还有另外一两种不挑地的野草似的植物,活了下来。”

这个结果让林苏心头一沉。果然,物种引进从来都不是简单的“带回来”,水土适应、种植技术、环境匹配,每一环都是难关,前辈当年想必也经历了无数次失望。

“那那位路飞,他后来怎么样了?”这是林苏最关心的问题,她想知道这位同为穿越者的前辈,最终走向了何方。

韩老倌的眼神变得有些唏嘘,抽旱烟的动作慢了下来:“他啊……回来待了不到一年。把带回来的东西能种的种,能养的养,还跟村里人讲好多海外的怪事海里有比山还大的鱼,有会说话的动物……听得人一愣一愣的,有的信,有的当他疯了。”

“可第二年开春,他就又走了。”韩老倌的声音压低了些,仿佛在复述什么神圣的誓言,“临走前,他站在河边,对着大海的方向喊:‘这里的海太小了!我要去征服更伟大的航道!找到最终的宝藏!’ 然后就驾着那艘修修补补的船,再次出海了。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故事讲完了,砖窑旁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荒草的呜呜声,像是在为那个远去的身影叹息。夕阳渐渐沉下,把波斯菊的影子拉得很长,花瓣在暮色中轻轻摇曳,带着一种无言的悲壮。

林苏站在原地,心潮澎湃,久久无法平静。

路飞!

鲸鱼!

海岛!

伟大的航道!

最终的宝藏!

这些只存在于《海贼王》动漫里的关键词,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几乎已经明示了这位前辈的身份——他不仅是穿越者,更是一位把动漫梦想搬进现实的狂想家!他带着对自由与冒险的执着,在这个封闭的封建时代,硬生生闯出了一条出海探索的道路。

他带回波斯菊,尝试引进其他物种,证明他并非只有浪漫的空想,也有务实改变世界的心愿。但他的终极目标,显然更偏向于个人的冒险与探索,那片浩瀚的海洋,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而他的失败——大部分物种未能存活,以及最终的消失——再次出海未归,也清晰地揭示了在这个时代,个体试图凭借一己之力强行推动文明进程的艰难与悲壮。没有技术支持,没有团队协作,没有合适的环境,再伟大的梦想也可能折戟沉沙。

林苏缓缓蹲下身,轻轻抚过一朵波斯菊柔软的花瓣。花瓣带着暮色中的微凉,却仿佛还残留着前辈穿越重洋的温度。它们不再是简单的观赏植物,而是一位穿越者存在过的证明,是他梦想与现实碰撞后留下的遗骸,是勇敢尝试后孤独的纪念碑。

那位名为“路飞”的前辈,如同划过夜空的流星,短暂而绚烂,用一生践行了“自由与冒险”的信仰。而他留下的这簇波斯菊,却为后来穿越者照亮了前路,让她更加明确了自己的方向——那是一条或许没有波澜壮阔的航海,没有惊心动魄的冒险,却更需要耐心、智慧与扎根于泥土的坚韧,同样艰难,也同样值得坚守的道路。

晚风渐起,吹动着漫山遍野的波斯菊,像是在回应她的誓言,也像是在为那位远去的航海家,唱响一首跨越百年的挽歌。林苏站起身,眼底的迷茫早已褪去,只剩下前所未有的坚定,转身朝着庄子的方向走去。

暮春的阳光洒在沈家桑园,千株桑树亭亭如盖,新绿的桑叶缀满枝头,却掩不住园内的散乱——女工们三三两两扎堆闲聊,采摘的桑叶混杂堆放,外围还有几个闲汉探头探脑,眼神在人群与桑叶间游移。林苏站在土坡上,小小的身影挺得笔直,目光沉静地扫过这片亟待整顿的园子。墨兰站在她身侧,看着女儿稚嫩却透着沉稳的侧脸,心中那点因桑园乱象而起的焦躁,竟奇异地安定下来。

“母亲,您看,”林苏抬起纤细的手指,有条不紊地指点着园内景象,声音清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这桑园眼下看着人多,实则一盘散沙。要想盘活它,关键在‘定规矩,明赏罚,提效率’。”

林苏的目光落在人群中一个眼神活络、手脚麻利的管事媳妇身上,开口吩咐:“张嫂子,劳烦你去取纸笔来,简单画下桑园的大致轮廓。”待张嫂子应声离去,她转向所有女工,声音清晰地传遍园子:“从今日起,桑园实行‘分区包干制’!”

她指着远处的田埂与树行:“我们按桑树的长势、品种和地势,划分成六片区域。每片区域分配一个小组,每组五人,由小组内推选一人当组长。组长负责统筹,组内再明确每个人负责哪十行桑树——浇水、施肥、除虫、采摘,全由责任人一管到底。”

林苏顿了顿,加重语气:“做得好,奖励归个人与小组;若是哪片区域的桑树出了病虫害,或是桑叶产量不达标,只追究该区域组长与责任人的责任,绝不牵连其他区域的姐妹!”

这话一出,女工们顿时面面相觑。往日里吃惯了大锅饭,干多干少、干好干坏一个样,不少人都抱着“混日子”的心态。如今责任到人,既断了“搭便车”的念想,也免了“替人背锅”的顾虑,一些精明的女工眼中已开始泛起思量,原本松散的站姿也悄悄挺直了些。

张嫂子很快拿着草图回来,林苏接过看了一眼,便递给身旁的云舒:“按方才说的,标注好六个区域。”随后她走到一棵长势旺盛的桑树前,踮起脚尖摘下三片叶子,转身面向女工们展示:“大家看清楚了——这片嫩绿透亮、刚展开的,是顶芽下第一、二片叶,最是鲜嫩多汁,蚕宝宝最爱吃,这是‘头等叶’;”

她举起第二片深绿色、叶片舒展的叶子:“这种颜色深绿、叶脉分明的,是‘二等叶’,养分充足,适合三龄以上的大蚕;”最后,她拿起一片边缘泛黄、叶片稍显蜷曲的叶子:“这种叶边发黄、或是有虫蛀、破损的,是‘等外叶’,蚕吃了不易消化,尽量不采。若实在要采,便单独存放,后续看看能否用来喂养家禽或是沤肥。”

说话间,星辞已带着几个小丫鬟搬来十几个新竹筐,每个筐沿都缝着不同颜色的布条。“红色布条的筐,专放‘头等叶’;黄色的放‘二等叶’;白色的放‘等外叶’。”林苏指着竹筐强调,“采摘时必须按标准分类放置,若是发现混放、错放,第一次警告,第二次便扣罚当日半成文钱!”

墨兰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她掌管中馈多年,深知“分类”与“标准”是理家的根本,却从未想过能如此细致地用在桑园采摘上。看着女儿条理清晰地讲解,她心中愈发感慨:不愧是我生的孩子。

“光有责任还不够,还要有奔头。”林苏的目光扫过满脸好奇的女工们,抛出了最核心的激励措施,“从今日起,每日收工后,由张嫂子和周妈妈一起清点各区域的桑叶——既看数量,也看质量。‘头等叶’占比超过七成、且无混放情况的,个人奖励五个铜钱;小组整体产量最高、质量最好的,组长奖励五个铜钱,组员每人奖励三个铜钱。”

人群中立刻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三个铜钱足够买两个白面馒头,五个铜钱更是能给家里的孩子扯半尺花布!

“还有,”林苏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几分鼓舞,“连续五日被评为‘最优个人’的,额外奖励二十个铜钱;连续十日被评为‘最优小组’的,全组每人额外奖励十五个铜钱!”

这下,连最沉稳的女工都按捺不住了,交头接耳的声音里满是兴奋。二十个铜钱,抵得上小半日的工钱了!

“但丑话说在前面。”林苏话锋一转,语气骤然严肃,“若是有人投机取巧——用‘二等叶’充‘头等叶’,或是采摘时故意损伤桑枝,或是负责的区域杂草丛生、病虫害泛滥,不仅没有奖励,还要扣罚当日工钱的三成!”

她指向园子门口的一块空木板:“每日的评比结果、奖惩情况,都会写在这块告示板上,公开透明,谁也别想徇私。周妈妈和张嫂子负责记录,若是有人觉得不公,尽可以来向我和母亲申诉!”

赏罚分明,规则清晰,女工们眼中的散漫与茫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专注与干劲。谁不想多挣点钱补贴家用?原本磨磨蹭蹭的人群,此刻已开始主动围向张嫂子,询问自己所在的区域与分组。

林苏转头对墨兰低声道:“母亲,采摘只是基础,桑园要长久发展,还需专业分工。”她指着园内几棵叶片发黄的桑树:“我们需要专门的人负责巡视——每日查看各区域桑树的长势,及时发现病虫害,提前防治;还需要心思细腻、识些字的人,专门记录各区域的产出、用料、奖惩情况,形成账目,方便后续核算;另外,桑树种得久了会退化,我们得寻访懂嫁接、会养护的能人,改良品种,提高产量。”

墨兰深以为然,立刻对身旁的周妈妈吩咐:“曦姐儿说的这几件事,你都一一记下。回头就去物色合适的人选——巡视的要细心负责,记账的要识文断字,寻访能人的事,你亲自去跑一趟,多打听打听附近的老农户。”周妈妈连忙应声:“夫人放心,老奴都记牢了。”

墨兰点点头,将这话牢牢记在心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桑园外围。果然,那片稀疏的竹林后,几个穿着短打、敞着衣襟的男人正游手好闲地晃荡,眼神像黏腻的苍蝇,不时扫过园内忙碌的女工,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打量。

“哼,我就知道这些腌臜东西闻着味就来了!”墨兰冷哼一声,攥紧了手中的绢帕,对林苏道,“我这就回去跟你父亲说,让他从府里调几个得力的护卫过来守着,看谁还敢来桑园撒野!”

“母亲且慢。”林苏伸手拉住了她,眼底闪过一丝思索的光芒。调侯府护卫固然能震慑宵小,但那些护卫个个身着劲装、神情肃穆,难免会让这些本就胆怯的底层女工感到畏惧疏离,往后干活也放不开手脚;更何况,长期请护卫的开销不小,桑园尚未盈利,实在不必浪费这笔钱。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心中渐渐成型。

林苏走到人群前,没有立刻说话。她示意采荷和云舒抬出一个沉甸甸的小木箱,木箱是上好的红木所制,铜锁在稀薄的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一看便知里面装着不寻常的东西。

“咔哒——”

采荷握着钥匙,轻轻转动铜锁,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桑园里格外清晰。木箱被缓缓打开,里面整齐码放的铜钱瞬间露出真容,一串串、一枚枚,闪着诱人的金属光泽,最上面还叠着几块散碎的银子,白花花的,在晨雾中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的天!”

人群中瞬间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女工们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脚步急切而踉跄。她们大多是常年劳作的底层妇人,平日里挣的铜钱都要一分分算计着花,哪里见过这么多钱财集中在一起?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死死盯着那箱钱财,仿佛那是能救命的宝贝,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林苏这才开口,声音清脆如檐下风铃,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人群的骚动:“大家都看到了!这些钱,原本是打算用来请外男护卫的——保护桑园的桑叶不被人偷采,也保护大家干活时不被外面那些闲汉骚扰。”

她话锋一转,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那些脸上刻着劳作的艰辛、生活的困顿,还有常年被欺压的怯懦。林苏的语气愈发诚恳,却也愈发坚定:“但是,我现在想问你们一句——我们桑园,我们女人自己,能不能保护自己?这请护卫的钱,你们敢不敢,自己来挣?!”

“自己保护自己?”

“挣这护卫的钱?”

林苏的话音落下,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那箱闪着寒光的铜钱和碎银,与“自己保护自己”这石破天惊的提议,在每一个女工心中激烈碰撞,掀起狂风暴雨。

人群骚动得更厉害了,窃窃私语很快变成了大声的争论和惶恐的推拒,声音里满是畏惧与不安:

“这怎么行?我们都是妇道人家,哪会打架?”

“那些男人凶得很,手里还可能拿着家伙,我们被打坏了怎么办?”

“姑娘说笑了吧?那些闲汉个个身强力壮,我们哪是对手?”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工颤声说道,“万一被打坏了,不仅挣不到钱,连往后干活的力气都没了。”

“就是啊,这钱虽好,可也得有命花啊!”

畏惧像一堵无形的墙壁,将大多数女工牢牢钉在原地。她们下意识地后退,互相拉扯着衣袖,眼神躲闪,不敢与林苏对视,更不敢看向那箱诱人的钱财。有些人甚至已经开始往人群外围退,想要逃离这个“疯狂”的提议。

“我敢!”

声音不算高亢,却异常坚定,像一块投入沸腾油锅的石头,瞬间让周遭的议论声都停了下来。

林苏和墨兰循声望去。只见那是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裙摆还沾着些泥土,身形不算高大,甚至有些瘦削,但脊背挺得笔直,没有半分佝偻。她的皮肤是长期日晒雨淋而成的小麦色,面容普通,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住,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钢铁,里面没有寻常女工的怯懦和顺从,只有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坚韧,和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儿。

简单的两个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像一声惊雷,炸响在桑园上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有惊愕,有不解,有难以置信,也有隐隐的期待。那些原本退缩的女工,也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这个敢“吃螃蟹”的女人。

林苏凝视着这个女工的眼睛,那是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里面没有怯懦,没有迷茫,只有不屈的火焰在燃烧。她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敢说这样的大话?”

“回四姑娘,我叫阿蛮!”阿蛮的声音清晰而响亮,带着底层百姓特有的质朴和力量,没有丝毫扭捏,“我自小跟着爹在山里长大,力气比寻常男人还大些!后来爹病了,家里没了顶梁柱,地里的重活、上山砍柴、挑水,都是我一个人干!山里的野狼我打过,村里的泼皮我撵过,我不怕那些闲汉!”

她说完,猛地转过身,面对着一众惶惑的姐妹。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还在犹豫的女工,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朴素的鼓动性:“咱们女人怎么了?咱们靠自己的双手采桑养蚕,挣的都是干净钱,凭什么要怕那些只会欺软怕硬的孬货?他们敢来桑园闹事,敢欺负咱们姐妹,咱们就敢拿起棍棒打回去!只要咱们心齐,拧成一股绳,白天轮着值守,晚上互相照应,看谁还敢来撒野!”

这番话像火星溅入了干柴堆,瞬间点燃了不少女工心中的火苗。是啊,她们常年被男人欺负、被生活压迫,早就习惯了逆来顺受,可谁心里没有一丝不甘?那箱钱财就摆在眼前,不仅能补贴家用,更能挣回一口骨气!

她挥舞着因常年劳作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话语粗糙,却带着最直接、最滚烫的力量,撞击着每个人的心防:“咱们现在缩着头,他们今天就敢在园子外面转,明天就敢溜进来偷桑叶、说浑话!后天呢?是不是就敢动手动脚,欺负咱们姐妹?!等到那时候,谁还能护着咱们?指望侯府的护卫天天守着咱们吗?他们府里事情多,哪能时时刻刻顾着咱们?到头来,受委屈的还是咱们自己!”

这话像重锤,狠狠敲碎了一些人心中侥幸的心理。是啊,护卫能守一时,能守一世吗?那些闲汉就像苍蝇,赶不走、打不绝,唯有自己硬气起来,才能真正不受欺负。

林苏看着阿蛮紧握的拳头,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坚定,知道自己找对了这颗“火种”。她赞许地点点头,目光扫向众人,声音掷地有声:“好!阿蛮说得好!从今日起,阿蛮便是桑园护卫队的队长!愿意加入护卫队,学习防身本事、守护桑园和自己姐妹的,现在就可以站到她身边来!”

她顿了顿,补充道:“加入护卫队的,除了原本的采桑工钱,每月额外加两百文工钱!若是遇到闹事的,能合力赶走,另有赏钱!受伤的,医药费由桑园全包,还照发工钱!”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寂静了片刻后,

“算……算我一个!”又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但干活最舍得下力气的寡妇,擦了一把眼角的湿润,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默默走到了阿蛮身后。

“妈的,拼了!总比被那些癞皮狗天天恶心强!”一个性子泼辣、平日里就敢跟管事理论的妇人啐了一口,撸了撸袖子,也毅然加入了进来。

一个,两个,三个……

原本沉寂的人群,像是被点燃了引线,越来越多的女工克服了心中的畏惧,眼神从犹豫变得坚定。她们或许依旧紧张,双手紧握成拳,身躯微微发抖,但没有人再后退。最终,十二个年龄不一、身份各异,但眼中都燃起相似火苗的女子,坚定地站到了阿蛮身后,形成了一道小小的人墙。

林苏看着这支初具雏形的队伍,心中涌起一股热流。她知道,种子已经埋下,力量已经萌芽,这些被压抑、被忽视的女性,心中原本就藏着不屈的火种,只是需要一个被点燃的契机。

“好!”林苏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也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从今日起,阿蛮便是桑园护卫队的队长!你们十二人,便是桑园的第一批护卫!”

她走上前,亲手将那个装满钱的木箱推到阿蛮面前,目光扫过每一位队员的脸,语气郑重无比:“这里的钱,是你们第一个月的饷银,足额发放,一人不少!往后,只要桑园在,护卫队就在,你们的饷银按月发放,绝无拖欠!我还要告诉你们,你们的任务,不是去跟亡命徒搏杀,而是守护!守护这片桑园的桑叶,守护在这里劳作的每一位姐妹,更要守护你们自己凭本事挣来的饭碗和尊严!”

“现在,告诉我,你们能不能做到?”林苏高高举起手臂,高声问道。

短暂的沉默后,以阿蛮为首,十二个声音汇聚成一股虽然参差不齐,却异常坚定的声浪,响彻桑园:

“能!”

林苏那句“请武行夫人来教大家拳脚”的话音刚落,女工们还沉浸在新奇与忐忑交织的情绪里,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就在这时,墨兰笑吟吟地向前一步,纤手轻轻拍了两下,清脆的声响瞬间压过了场间的嘈杂。

“周妈妈。”她的声音温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性。

“老奴在。”周妈妈早已心领神会,立刻转身对身后几个粗壮的婆子使了个眼色。婆子们随即抬上一个比先前装钱的木箱更大、更沉的榆木箱子,箱身打磨得光滑,铜箍闪闪发亮,一看便知内里装着分量十足的东西。

墨兰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的女工们——她们有的攥着刚领到的木棍,眼神里满是对“学武”的期待;有的则还在回味方才的钱财,脸上带着不安与憧憬交织的复杂神情。她脸上漾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那是在侯府招待诰命夫人时才会显露的模样,既透着亲近热络,又不失主母的威严体面。

“今日大家辛苦了,也受惊了。”墨兰的声音不高不低,温润柔和,却能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四姑娘体恤大家劳作不易,想让大家学些本事自保,这是天大的善举。我这做母亲的,自然不能落在女儿后头,也该给大家些实在的恩典。”

她说着,示意周妈妈打开木箱。随着“咔哒”一声锁响,箱盖被掀开,里面并非闪眼的银钱,而是满满当当、用粗棉布袋子分装整齐的米和面!每袋米足有五斤重,面粉也是实打实的分量,袋口用麻绳紧紧捆着,上面还贴着梁家的朱红印记,透着十足的诚意。

周妈妈上前一步,朗声道:“夫人恩典!今日在场诸位姐妹,每人赏十个铜钱,外加米、面各一袋!后天庄子上要杀猪,凡是认真学规矩、守园子、不偷懒耍滑的,每人再分一条猪肉!”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特意加重了语气,“至于这猪肉是肥是瘦、是大是小,全看诸位后日的表现!谁若是敷衍了事、惹是生非,可就没这份口福了!”

“嗡——!”

人群瞬间沸腾了!

十个铜钱或许不算巨款,但加上沉甸甸的米和面,还有那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猪肉!这对于常年节衣缩食、一年到头也未必能吃上一回荤腥的庄户女工来说,简直是天降横财!她们这辈子见过的最大恩典,也不过是逢年过节时主家赏的几升米、一把糖,哪里见过这般大方的赏赐?

“谢夫人恩典!谢四姑娘恩典!”

“夫人真是活菩萨!咱们往后一定好好干活!”

“学武、护园子,您放心,我们绝不含糊!”

“绝不辜负夫人和四姑娘的厚爱!”

感激声、保证声此起彼伏,响彻整个桑园。女工们脸上洋溢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先前的不安与怯懦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感激和信服。她们纷纷向前半步,想要离主母更近一些,看向墨兰和林苏的眼神里,满是崇敬与热切,仿佛看着能给她们带来福祉的神明。

站在一旁的林苏,内心受到的震撼远比看到那箱铜钱时更为强烈。

她怔怔地看着身边言笑晏晏、从容自若的墨兰——母亲身着一袭素雅的湖蓝色襦裙,鬓边插着一支简单的玉簪,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举手投足间尽是主母的端庄与掌控力。她看着周妈妈和婆子们熟练地维持秩序、登记姓名、分发米粮,看着女工们小心翼翼地接过米面,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稀世珍宝,脸上的笑容质朴而真挚……

林苏忽然深刻地意识到:自己那些“赋能”“可持续发展”的现代理论,固然着眼长远,却远不如母亲这一套来得接地气。母亲或许不懂什么管理学原理,但她深谙人性的弱点与需求,精通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忠诚和效率。这套在后宅笼络丫鬟婆子、平衡各方势力的手段,被她活学活用,放大到管理庄户女工上,效果竟出奇地好!

墨兰感受到了女儿投来的震惊目光,她转过头,对上林苏那双写满不可思议的眼睛,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还有几分“你还嫩了点”的调侃。她凑近林苏,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笑道:“傻孩子,空口白牙的大道理,哪比得上实打实的米粮和油水?”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过来人的通透:“这些姐妹跟着咱们干活,图的不就是能多挣几个钱、让家里人能吃饱穿暖吗?想让马儿跑,就得让马儿吃饱。这道理,不管是在后宅管丫鬟,还是在庄子上管庄户,放之四海而皆准。”

林苏默然。

她不得不承认,在这一刻,在调动人的积极性、稳定“军心”方面,墨兰这简单粗暴却精准有效的“物质刺激法”,远比她那些宏大的理念和长远的规划,来得更直接、更有力。在这个温饱尚成问题的时代,崇高的理想固然能点燃少数人的热情,但米粮、猪肉这些最基础的生存需求,才能真正凝聚起大多数人的力量。

阳光正好,洒在墨兰温婉的侧影上,也洒在林苏若有所思的脸上。桑园里,女工们抱着米面,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原本松散的队伍变得愈发整齐,眼神里充满了干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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