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藏书阁内的波澜并未惊动太多人。蓝曦臣似乎早有预料，只是悄然加强了附近的守卫，隔绝了闲杂人等的窥探，留给这对刚刚相认的叔侄一片难得的静谧。林晚在最初的震惊与欣慰后，也体贴地没有打扰，只是将一些温养神魂的丹药悄悄放在了门口的矮几上。
夜色深沉，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在云深不知处的飞檐斗拱上。
藏书阁的屋顶，两道身影并肩而坐，沐浴在清冷的月辉中。较高的那个身影依旧僵硬，周身散发着淡淡的阴煞之气，正是温宁。稍矮些的，是已经换下被扯乱校服、脖颈上缠着细纱布的蓝思追。
长时间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历经劫波后的疲惫与安宁。
许久，蓝思追轻轻开口，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阿叔……这些年，你……”他想问“你过得好吗”，却又立刻意识到这是个多么愚蠢的问题。成为凶尸，被世人畏惧，被称作“鬼将军”，怎会过得好？
温宁沉默着，猩红的眼眸在月光下显得柔和了些许。他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过了好一会儿，才用那嘶哑的声音缓慢地说道：“……浑浑噩噩……大多时候，不记得……只是，守着乱葬岗……后来，遇到了林先生……”
他的话语断续，却清晰地勾勒出一条从迷失到逐渐找回一丝清明的轨迹。他没有诉说自己曾承受的痛苦与孤寂，只是平淡地陈述，仿佛那都是与己无关的往事。
思追听着，心中酸楚更甚。他想起记忆中那个连杀鸡都不敢看、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小叔叔，实在无法将之与“鬼将军”的赫赫凶名联系起来。
“阿叔，”思追转过头，看着温宁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青白的侧脸，很认真地说，“以后，我会保护你的。”
温宁怔住了，猩红的眼眸微微睁大，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他下意识地摇头：“不……阿叔……是凶尸……很强……不用……”
“再强也是我的阿叔。”思追语气坚定地打断他，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就像小时候，你保护我一样。”
这句话仿佛触动了温宁内心最柔软的角落。他不再反驳，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骨节分明、却缠绕着不祥铁链的手，许久，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又是一阵沉默。夜风拂过，带来远处山林的簌簌声响。
忽然，思追像是想起了什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轻声问：“阿叔……你……还能笑吗？”
他记得很小的时候，这位小叔叔笑起来很好看，眉眼弯弯的，带着点腼腆，像春日里融化的雪水，干净又温暖。
温宁身体微微一僵。
笑？
这个对于活人再简单不过的表情，对他而言，却遥远得如同上辈子的事情。面部僵硬的肌肉，早已忘记了如何牵动出一个表达喜悦的弧度。
他似乎在努力回忆，试图调动那些早已坏死的情感神经和肌肉。在思追期待的目光中，他嘴角的肌肉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扯了一下。
一个极其细微、几乎看不出弧度的上扬。
然而，这个动作只持续了一瞬。仿佛生锈的齿轮卡在了某个位置，那一点点上扬的趋势就猛地僵住，随即无力地松弛了下去，恢复成了一贯的平直。
他失败了。
他抬起猩红的眼眸，看向思追，里面带着一丝茫然，一丝无措，还有一丝深深的失落。他张了张嘴，嘶哑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困惑：
“我……忘记怎么继续笑了。”
“……”
思追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眼眶瞬间就红了。他看着阿叔那双写满无措和失落的猩红眼眸，看着他那张再也无法展露笑颜的青白面孔，巨大的悲伤和心疼淹没了他。
他猛地伸出双臂，不顾温宁周身的阴冷煞气，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这个失而复得的亲人。
温宁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手足无措。
“没关系，阿叔……”思追把脸埋在他冰冷坚硬的肩甲上，声音闷闷的，带着哽咽，“没关系……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以后……以后我笑给你看……我替你和阿娘……多笑一些……”
温宁僵硬的身体，在少年带着体温的拥抱和哽咽的话语中，一点点、一点点地软化下来。他迟疑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有缠绕铁链的手，轻轻地、带着无尽的小心，回抱住了怀中的少年。
月光洒在相拥的叔侄身上，清冷，却也温柔。
失而复得的珍宝，即便蒙尘，即便残缺，其本身的存在，便已是照亮彼此灰暗世界的最珍贵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