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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入秋,天便像被浸了墨的宣纸,沉得极快。酉时刚过,皇城根下的灯笼便次第浮了起来,暖黄光晕淌过朱墙碧瓦,将太和殿的琉璃脊兽映得金碧辉煌,却驱不散那盘桓在权力中枢的、如蛛网般密匝的暮气——重滞,且无声。

户部右侍郎周文渊的青呢官轿,在暮色里碾过青石板路,悄无声息滑入城西府邸的角门。他奉密旨南下暗访琼州,往返两月,靴底还沾着南疆的湿泥,回京后便杜门谢客。五日来,他屏退左右,枯坐书案前,将琼州的潮声、工坊的机鸣、黎寨的炊烟都揉进笔墨,字字斟酌,写成一份尺许长的密奏。奏疏里没有半分官样文章的华丽,只以平实字句列着桩桩实绩:军民屯田岁增三千石,织锦工坊月缴课税逾万两,新设蒙学收养孤童四百余人……字里行间,那对琼州督造林战的惊叹,藏都藏不住。

这份密奏经通政司的铜封匣子直达御案,静卧在夏仁宗的朱笔旁。可这帝都本就是座筛子,再密的事也藏不住风。不过三日,周文渊盛赞琼州“治绩超江南”的评语,便像穿堂风似的,在顶层权贵的暖阁里悄声打转。

起初只是同僚间的窃窃私语,多带些难以置信的惊惶。

“听闻了?周老侍郎从琼州回来,把那位林督造夸成了天人!”吏部文选司的郎中捧着茶盏,手指在盏沿打转,声音压得极低。

对面的御史挑眉:“哦?能让周铁面这般推崇?”

“何止推崇!”郎中往前倾身,“说琼州如今是‘路无拾遗,夜不闭户’,工坊里的织机响到深夜,码头商船排到看不见头,连从前作乱的黎人,都捧着山货去学堂送子弟!”

御史手里的折扇“啪”地合上,眼底满是错愕:“林战?那个靠‘奇技淫巧’得宠的匠作之臣?”

惊叹过后,更多的是复杂难平的滋味。尤其在那些浸淫“重农抑商”“重道轻器”数十年的清流老臣心里,林战的崛起像一根猝不及防的刺。他非科甲出身,却三年连升五级;他不谈经义,只钻“格物”小道,偏偏能让南疆荒岛变宝地。这份成功,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多少人的守旧与庸碌。

暗流,就此涌动。

“功高震主”四个字,被有心人用耳语悄悄埋下,在酒肆茶坊的阴影里发了芽。“坐拥南疆赋税,俨然国中之国”的流言,顺着漕运商船,传遍了京城九门。礼部尚书钱仲书在朝房感慨“弃经义而兴杂学,国本将摇”的话,更引来了一众老臣的附和,字字句句,都往林战身上扎。

这些声音最终都汇向了同一个地方——三皇子李琮的府邸。

夜已三更,三皇子府的书房仍亮着烛火。李琮负手立在巨大的《大夏疆域图》前,玄色锦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却掩不住肩背间紧绷的戾气。他的目光像淬了冰的箭,死死钉在地图最南端的琼州岛上,烛火跳动,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脸色阴晴难辨。

周文渊的密奏内容,他已从眼线处得知。每一句褒奖,都像钢针似的扎在他心上。林战这个名字,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抬手帮扶的落魄世子,也不是那个他眼中“哗众取宠”的弄臣——如今的林战,手握南疆赋税,深得军方拥护,连父皇看他的眼神,都带着从未有过的期许。这个男人,已经成了他夺嫡路上最硬的那块绊脚石。

“殿下。”低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首席幕僚公孙先生轻摇羽扇,扇面上的墨竹纹在烛火下忽明忽暗,恰如他眼底藏不住的算计。“周文渊的奏章,陛下虽未明发,但今日朝堂上已提了‘琼州新政可察’,态度已然明朗。林战在南疆,羽翼已成。寻常的掣肘,对他已是隔靴搔痒。”

李琮没有回头,声音冷得像冰:“本王知道。此子……已成气候。”袖中的拳头悄然握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想起麟德殿上,林战以“水车灌田之法”驳倒众臣的从容;想起“林氏净坊”的皂角利润充盈国库,父皇抚掌大笑的模样;想起镇国将军在演武场拍着林战的肩说“新式弩箭冠绝三军”的场景——嫉妒与怨恨像毒火,从心底烧到四肢百骸,几乎要将他灼穿。

公孙先生缓缓上前:“殿下明鉴。如今朝中对林战不满者,已占半数。钱尚书忧其乱礼法,都察院御史劾其‘与民争利’,就连几位宗室亲王,都对他把持南疆漕运颇有微词——此乃人心可用。”

“人心?”李琮猛地转身,眼中闪烁着近乎偏执的光芒,“人心能当饭吃?能填国库?父皇要的是实利!是边军的刀枪!是充盈的内帑!林战给了他这些,光靠‘祖制’‘礼法’八个字,动得了他分毫?”

公孙先生躬身,羽扇轻叩掌心:“殿下所言极是。故,此次出手,需雷霆一击,直指要害。既要联合所有反对力量,更要寻一个能动摇圣心的‘大义’名分。”

书房内陷入死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烧得灯花簌簌落下。李琮踱步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深秋的寒风灌进来,吹得他衣袍猎猎。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看见琼州码头的灯火,那片他从未踏足的土地,如今成了他的梦魇。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语调竟变得异常平静,对着公孙先生缓缓开口:“先生可知佛经有云:‘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

公孙先生一怔,随即了然,垂首道:“殿下引的是《楞严经》。心生万法,万法唯心。”

“不错。”李琮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扭曲的弧度,“林战此人,已成本王心中魔障。此魔不除,本王心不得安,这储君之位,这万里江山,于本王而言皆是镜花水月。唯有他彻底消失,本王之心魔方能寂灭!”

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连烛火都似被这寒意惊得颤了颤。这一刻,他与林战的纠葛,早已超越了政见之争,成了不死不休的死局。

公孙先生心中一凛,知道三皇子已下定狠心。他躬身到底:“臣明白了。即刻去联络钱尚书与都察院御史,以‘扞卫祖宗法度、匡扶天下正道’为名,集结众力,务求一击必中,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李琮挥了挥手,公孙先生悄然退下。书房门合上的瞬间,他重新转向那幅疆域图,指节捏得泛白,指腹在“琼州”二字上反复摩挲,几乎要将绢帛戳破。

“林战……”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语气像淬了毒的诅咒,“本王倒要看看,你那‘格物’小道,能不能敌得过这煌煌朝堂的‘祖宗之法’!”

窗外,秋风卷着枯叶撞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暗处磨牙的动静。一场针对林战的风暴,已在这秋夜深处,悄然蓄势。风起于青萍之末,而这一次,风将卷着雷霆,席卷整个大夏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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