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的碎雪像撒盐似的,簌簌落在镇北堡的青石板上,却盖不住万邦亭里的热气。亭中央的铁炉烧得正旺,归安的木炭和北莽的羊粪混着烧,火苗窜得老高,映得围坐炉边的人脸庞通红。周先生坐在上首,手里捧着个陶碗,里面是苏织娘煮的姜枣茶,热气模糊了他眼角的皱纹。
“今年的冬麦长势好,”老人呷了口茶,声音里带着暖意,“归安的农师跟着阿古拉去了草原,说那边的新渠引水顺畅,麦苗比咱这边的还壮实。”他指着炉边烤着的麦饼,饼上的芝麻在火里噼啪作响,“这就是用草原新磨的麦粉做的,掺了点北莽的糜子面,你们尝尝,是不是更有嚼头?”
赵五伸手抢了块,烫得直搓手,独眼里却笑开了花。他的伤已大好,只是后背留了道浅疤,苏织娘说像条“护家的龙”。“阿古拉那小子前天捎信来,”他咬着麦饼含糊道,“说草原的牧民学着搭归安的暖棚,用羊毛毡裹着木架,牲畜过冬死不了,还能多产奶。他让我问问张师傅,能不能再打些铁钩,固定棚顶用。”
张铁匠正用铁钳拨弄炉里的炭火,火星子溅在他的羊皮围裙上,烫出小小的洞眼。“早备着呢,”他从脚边的木箱里掏出一把铁钩,钩子的弧度正好能勾住木架,尾端还特意打了个圆环,“五十个,够他们搭十座暖棚了。顺便让他娘尝尝这个——”他又摸出个铁制的熏肉架,“归安的法子,把羊肉挂在上面,炉边熏一夜,比风干的香。”
李管事抱着账册凑过来,算盘珠在膝头拨得噼啪响。“今年的互市盈余比去年多三成,”他指着账册上的红圈,“波斯的香料换了咱的铁器,北莽的良马换了归安的麦种,拜占庭的琉璃换了狼山的草药,一笔笔都清清楚楚。对了,阿里商队开春要带二十个学徒来,学归安的账法,说要把商路开到更西边去。”
苏织娘和莉娜端着刚蒸好的黏豆包进来,黄米面包着红豆沙,上面还点着个红点儿。“孩子们的点心,”苏织娘把盘子往炉边推了推,指尖划过莉娜的袖口,那里绣着只小小的雪雀,“莉娜这手艺越发好了,这雪雀绣得跟活的似的,等会儿给学堂的孩子们当礼物。”
莉娜红了脸,往赵五手里塞了个豆包:“赵五哥你尝尝,里面掺了波斯的椰枣泥,比纯豆沙甜。”她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亮起来,“对了,我妹妹和归安的铁匠学徒定了开春成婚,阿古拉说要按两边的规矩办——归安的花轿娶,草原的马头琴送,还要请周先生写副‘和和美美’的喜联。”
周先生笑着点头,竹杖在地上轻轻敲了敲:“该!该!去年冬麦能在草原扎根,多亏了这门亲事牵的线。”他转向一直没说话的陈邛将军,“陈将军,朝廷的旨意该到了吧?听说要在镇北堡设‘互市司’,专管七座堡子的交易,这官印……”
陈邛将军正用铁钎子烤着块羊肉,油脂滴在火里,冒起阵阵香气。“早到了,”他撕下块肉递过去,“印是青铜的,上面刻着‘北境共荣’四个字,陛下说,这官印不归北凉管,归归安、北莽、还有所有在这儿讨生活的人管。”他忽然提高声音,“我已经举荐了两个人——赵五管治安,阿古拉管交易,你们说中不中?”
“中!”众人齐声应和,震得亭顶的积雪簌簌往下掉。赵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后背的伤疤在火光下若隐隐现:“我大字不识几个……”张铁匠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怕啥?让苏织娘的女儿教你!反正你小子记麦囤的数目比谁都清,管治安准没错!”
暮色渐深时,万邦亭的灯亮了。琉璃盏里的烛火透过彩绘窗,在雪地上投下斑斓的影子,像幅流动的画。孩子们扒在亭外的窗台上,看着炉边的大人说笑,鼻尖冻得通红,却舍不得走——里面有归安的故事,有北莽的传说,还有波斯商队带来的远方奇闻。
周先生给孩子们讲“种子的旅行”,说归安的麦种是怎么跟着商队到草原,北莽的狼尾草是怎么顺着风落到归安的田里,拜占庭的橄榄苗又是怎么被骆驼驮着,在狼山脚下发了芽。“这世上的东西啊,”老人摸着最长的那株孩子的头,“就像这炉里的火,你添一块炭,我加一把柴,才能烧得旺。”
李管事忽然想起什么,从账册里抽出张纸,上面是幅画——归安的学堂、北莽的暖棚、波斯的商栈、拜占庭的琉璃坊,都围着镇北堡的万邦亭,像朵盛开的花。“这是阿里商队的画师画的,”他指着画里的人,“那个举着麦种的是赵五,牵着骆驼的是我,坐在炉边喝茶的是周先生……”
赵五凑过去看,忽然指着画角落的一个小身影:“这不是阿古拉吗?他咋还背着连弩?”陈邛将军笑了:“画师说,他既是交易官,也是护路兵,背着连弩才像样——既得会算账,也得敢亮剑,这才是咱北境的汉子。”
雪越下越大,万邦亭的炉火却越烧越旺。归安的麦饼、北莽的熏肉、波斯的椰枣、拜占庭的果酒,在炉边摆了满满一桌,像个小小的丰收宴。张铁匠的徒弟们在亭外堆了个雪人,给它戴了顶归安的草帽,披了件北莽的羊皮袍,引得孩子们拍手笑。
赵五望着窗外的雪,忽然觉得心里踏实得很。后背的伤疤在暖意里微微发疼,却像在提醒他——那些流过的血,终究变成了滋养土地的养分;那些共过的患难,终究长成了彼此依靠的根。他拿起块麦饼,掰了一半递给身旁的阿古拉弟弟,那孩子刚从草原赶来,中原话说得还不利索,却用清澈的眼睛看着他,像看着自家的兄长。
周先生的茶喝得差不多了,姜枣的甜混着炭火的香,在亭里久久不散。他望着炉边不同的面孔,忽然轻声哼起段归安的童谣,调子简单,却像根线,把所有人的目光都牵到了一起。赵五跟着哼,跑调跑得厉害;阿古拉的弟弟跟着哼,词儿都念不对;陈邛将军也跟着哼,声音粗得像磨铁,却没人笑——这混着不同口音的调子,比任何乐章都动听。
夜深时,众人踏着雪回家。万邦亭的灯还亮着,炉火映着那幅“共荣图”,在雪夜里像颗温暖的星。赵五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周先生还坐在炉边,竹杖靠在桌旁,上面的雾冷钢包边在灯光下闪着亮,像在说:这北境的故事,还长着呢。
而这故事里,有雪,有火,有不同的人围炉而坐,话着桑麻,盼着开春。就像这小雪天里的炉火,看似微弱,却能焐热整个寒冬,等着来年,长出满世界的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