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春天，万物复苏，连带着紫禁城内的气氛也似乎缓和了不少。朱由校巡阅东南、指挥收复台湾的一系列举措，虽然手段刚猛，但实实在在的胜利和滚滚而来的海关税收，让许多原本持怀疑态度的官员也暂时闭上了嘴。
这一日，朱由校在乾清宫西暖阁单独召见了太子朱慈烺。自朱由校返京，朱慈烺已交还监国之权，回归到读书、学习理政的日常。
“烺儿，坐。”朱由校指了指旁边的锦墩，语气比在朝会上温和许多，“朕离京这些时日，你处理政务，颇费心力。朕看了你批阅的奏章，处置大多得体，尤其是关于漕运疏通、安抚北畿灾民几件事，做得不错。”
得到父皇的肯定，朱慈烺心中微微一暖，躬身道：“儿臣愚钝，只是谨遵父皇平日教诲，与内阁诸位先生商议而行，不敢专断。”
朱由校点点头，话锋一转：“朕观你批阅奏章，于开源节流、税赋征收之事，似乎格外谨慎，多有减免、宽限之议。可是觉得，朕与户部所定之策，过于严苛了？”
朱慈烺心中一紧，知道这才是父皇今日召见的重点。他斟酌着词句，答道：“儿臣不敢妄评国策。只是……只是觉得，百姓负担已重，若能稍宽一分，则民力可舒一分，天下或可更添一分祥和。譬如海关之税，虽利国，然商贾成本增加，终会转嫁于民。儿臣监国时，亦接到不少东南士绅奏陈，言说……”
“言说朕与民争利，是吧？”朱由校接口道，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朱慈烺低下头，默认了。
朱由校站起身，在暖阁内踱了几步，缓缓道：“烺儿，你可知，为何我大明立国两百余年，国库时常空虚，一旦有事，便需加征田赋，以致民怨沸腾？”
朱慈烺抬头，有些不解：“盖因天灾频仍，吏治不清，兼并日甚……”
“这些都是表象。”朱由校打断他，“根子在于，财源过于单一，几乎全系于田亩之上。士绅优免，兼并隐匿，税赋最终多落在小民肩上。而海贸之利，工商之税，以往或被忽视，或被层层中饱，未能归于国库。”
他走到朱慈烺面前，目光深邃：“朕并非不恤民力。正因体恤民力，才更要开辟新的财源！海关之税，取自往来海商，其中大半乃西夷与豪商所出，并非直接加于小民之身。用此税收，养我强兵，筑我坚城，兴我水利，惠及的是天下万民！若固守田赋，一旦边疆有警，或大河决口，除了加派辽饷、剿饷，还能从何处筹措？那才是真正的刮骨吸髓！”
朱慈烺怔怔地听着，父皇的话如同在他面前打开了另一扇窗。他自幼接受的教育，多是“仁政爱民”、“重本抑末”，从未有人如此清晰地向他剖析国家财政的根本困境和解决之道。
“儿臣……儿臣似乎明白了一些。”朱慈烺若有所思，“只是，见民间仍有困苦，心中终究不忍。”
“帝王之心，当存仁念，更需明辨大势，知晓何为小仁，何为大利。”朱由校语重心长，“一味宽仁，或可博取虚名，却可能误国误民。譬如一人患病，需用猛药，虽一时痛苦，却能根除病灶。若因惧其苦而不用药，则病入膏肓，悔之晚矣。”
他拍了拍朱慈烺的肩膀：“你能体恤民情，是好事。但需知，治国如同驾车，既不能一味猛冲，亦不能畏缩不前。要看清前路，把握分寸。朕希望你将来，能成为一个明辨是非、知所进退的君主，而非一个仅存妇人之仁的滥好人。”
朱慈烺深深吸了一口气，父皇的话对他冲击很大，他需要时间去消化。“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朱由校看着他略显迷茫但又努力思考的神情，心中稍慰。这个儿子，本质不坏，也有悟性，只是需要时间和历练来打磨掉那些过于理想化的书生气。
“好了，下去吧。多看看户部的账册，多与那些实干之臣聊聊，勿要只听身边清流之言。”朱由校挥了挥手。
朱慈烺行礼告退。走出乾清宫，春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却感觉肩上的担子似乎更重了。他知道，父皇在努力将他培养成一个合格的继承人，而这条路，似乎与他过去想象的“仁君”之路，并不完全相同。
他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宫殿，心中暗下决心，要更努力地去理解父皇的治国方略。然而，当他回到东宫，看到案头那些由东宫侍读、以及几位与他亲近的东林官员送来的、洋溢着“圣主仁心”、“宽恤民力”等词句的诗文和经解时，又不自觉地陷入了一丝困惑与矛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