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柳岔村,空气中弥漫着破晓前特有的清冷与潮湿。
沈慧心悄无声息地溜出知青点,像一道影子融入了朦胧的晨雾里。
她身上穿着一件从老乡那里换来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藏蓝色旧棉袄,过于宽大,完全掩盖了她原本的身形。
一条半旧的灰色头巾将她乌黑的头发和半张脸都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刻意低垂、显得木然的眼睛。
脚上是一双沾满泥点的旧布鞋。她对着村里那口公用水井模糊的倒影照了照,确认镜中之人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甚至有些邋遢的农村妇女,与那个来自京市、清秀文雅的女知青沈慧心判若两人。
她的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一半源于紧张,一半源于一种踏入禁忌领域的冒险感。
黑市的地点在西边河套的一片柳树林里,地形复杂,易于疏散。
这是她旁敲侧击,花了不小代价才从村里一个惯会“跑外”的汉子口中探听来的。越靠近那片柳树林,她的脚步就越轻,呼吸也愈发谨慎。
雾气在这里成了最好的掩护,人影绰绰,低声交谈,像是一场无声的集会。
钻进林子,景象便不同了。
虽然无人高声叫卖,但一种压抑着的、活跃的交易气氛扑面而来。
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迅速展示货物,低声议价,眼神都带着警惕,不时扫视着林子的入口和外围。
有人面前摆着几把新鲜的蔬菜,有人挎着篮子里露出几个鸡蛋,还有人蹲在地上,面前铺着一块布,上面是些针头线脑、肥皂火柴等紧俏的日用品。
沈慧心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没有立刻动作。
她先是状若无意地在人群中慢慢穿行,目光快速扫过,评估着情况。
她看到有人用粮票换到了鸡蛋,有人用几尺布票换走了一块腊肉。
这里的规则简单而直接,货币退居次位,以物易物和票证才是硬通货。
她摸了摸缝在棉袄内衬里的小包,里面是她此行最大的倚仗——小半袋全国粮票。
还有一块她省下来、原本打算寄给家里的上海牌肥皂,以及一小包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她在一个看起来面相比较憨厚、面前放着几只野兔和一堆干蘑菇的老农面前停下,压低了嗓音,用带着几分模仿当地口音的语调问:
“老叔,蘑菇咋换?”
老农抬起眼皮,打量了她一下,伸出两个手指:
“两斤粗粮票,或者等价的东西。”
沈慧心没说话,从内衬里摸出那小半块肥皂,露出一点点。“
这个呢?”
老农的眼睛亮了一下。
肥皂,尤其是城里来的好肥皂,在这乡下绝对是硬通货。
他犹豫了一下,抓起一大把干蘑菇,又添了一小把:
“这些,换不?”
沈慧心估摸了一下,点了点头。
交易迅速完成,双方都像怕对方反悔似的,快速将东西揣进自己怀里。
初战告捷,她胆子稍大了些。
她需要的不只是蘑菇,她还想换点细粮,或者……
她目光逡巡,看到了一个缩在角落、面前只放着一个旧布袋的老太太。
她走过去,蹲下身,低声问:“大娘,您这儿是?”
老太太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才微微敞开布袋口。
里面是白花花的大米,虽然不多,但颗粒饱满,在这北方农村极为少见。
沈慧心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咋换?”
“五斤全国粮票,或者……”
老太太顿了顿:
“有没有红糖?或者好一点的布料?”
沈慧心没有红糖,布料也有限。
她想了想,最终掏出了那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轻轻打开一角——里面是深琥珀色、晶莹润泽的冰糖块。
这是她做红烧肉时都舍不得多用,一点点攒下来的。
老太太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呼吸都急促了些。
冰糖!这可是比白糖更金贵的东西,无论是待客、冲水喝,还是家里有女人坐月子,都是顶好的东西。
“换……换这些米,够吗?”
老太太声音有些颤抖。
沈慧心估量了一下那袋米的重量,点了点头,又飞快地包好递过去。
老太太一把抓过,迅速塞进怀里,仿佛怕人看见,然后将那袋米推到沈慧心面前。
就在沈慧心将米袋藏进自己带来的旧布袋时,林子边缘突然传来一阵压低的骚动和一声短促的惊呼:
“来了!快跑!”
像一滴冷水滴进了滚油锅,整个黑市瞬间炸开!人群如同受惊的鸟兽,四散奔逃。
收拾东西的窸窣声、急促的脚步声、压抑的喘息和咒骂声混杂在一起。
沈慧心心头一紧,一把抓起布袋,毫不犹豫地跟着人流向柳树林深处跑去。
她不敢回头,只觉得心脏快要跳出喉咙,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粗重的呼吸。
她凭借来时观察的记忆,选择了一条草木更茂盛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树枝刮在棉袄上哗哗作响。
直到完全听不到身后的任何异常声响,直到肺叶因为剧烈运动而刺痛,她才敢停下来,靠在一棵粗大的柳树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