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顾安东是在熟悉的玉米糊糊香气中醒来的。窗外天光微亮，院子里已经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他披衣起身，推开门，清冷的空气让人精神一振。
灶房里，沈慧心正低着头，专注地搅动着大锅里的糊糊，侧脸在灶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韩瑜已经起来了，正拿着扁担要去挑水，看见他咧嘴一笑：
“醒啦？正好，一会儿开饭！”
这熟悉又久违的集体生活，让顾安东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深吸一口气，加入了清晨的忙碌。
早饭很简单，玉米糊糊，窝头，还有一小碟咸菜疙瘩。大家围坐在院里的石桌旁，吃得唏哩呼噜。阳光渐渐驱散了晨雾，照亮了院子里晾晒的干菜和墙角堆放的农具。
吃完饭，众人各自收拾碗筷，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顾安东却看见韩瑜没有立刻去拿农具，而是从屋里拿出一本边角卷得厉害的《代数》，蹲在屋檐下，就着晨光，皱着眉头啃了起来。那专注又有些吃力的样子，让顾安东心里一动。
他走过去，挨着韩瑜蹲下，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着：
“看什么呢？这么用功。”
韩瑜抬起头，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把书皮亮给他看，叹了口气：“嗨，闲着也是闲着，瞎看呗。以前学的那点东西，都快就着窝头吃光了。有时候想想，真不甘心啊，难道一辈子就跟这黄土坷垃打交道了？”
他语气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迷茫和对未来的隐约期盼。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入顾安东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
他的目光扫过院子里的其他人——周卫国正仔细地擦拭着他那套修理农具的家伙事，眼神专注而沉稳；林招娣和另一个女知青在晾晒衣服，低声说着什么，脸上带着劳动后的红晕；张晨明则活力四射地跟叶思安比划着昨天打到的麻雀，逗得叶思安咯咯直笑；沈慧心安静地洗着碗，水流声潺潺，她的背影单薄却挺直。
这些人，都是他的伙伴，有着各自的才华和潜力。韩瑜脑子活络，肯钻研；周卫国踏实稳重，动手能力强；沈慧心细腻坚韧，文化底子也好……
他们不该被永远困在这片土地上，只重复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历史的车轮正在缓缓转向，那场改变无数人命运的考试，距离现在，其实并没有几年了。
一个念头在顾安东心中越来越清晰——他得提醒他们，哪怕不能明说，也要在他们心里埋下一颗希望的种子，让他们有所准备。
他用手里的树枝在地上写了个“学”字，语气随意，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认真：“是啊，知识这东西，学了总归是自己的，谁也抢不走。别看现在好像用不上，谁知道哪天时局变了，机会就来了呢？”
他顿了顿，看向韩瑜手里的书，“像这种数理化的基础，还有语文、政治，多看看，总没坏处。说不定……以后上大学，不光靠推荐，还有别的路子呢？”
他这话声音不高，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院子里几个有心人。
韩瑜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的书都差点掉地上：“安东，你……你听到啥风声了？”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周卫国擦拭工具的动作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向顾安东。连正在说笑的张晨明和叶思安也停下了话头，好奇地望过来。
沈慧心洗碗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水流声依旧，她却微微侧过头，耳朵似乎更专注地朝向这边。
顾安东不能多说，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用树枝将地上的“学”字圈了起来：
“我能听到啥风声？我就是觉得，国家要建设，总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才。多学点东西，把基础打牢了，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周卫国和沈慧心脸上停留了一瞬。周卫国沉默地点了点头，眼神变得深邃起来，显然是把这话听进去了。
沈慧心则迅速转回头，继续洗碗，但微微泛红的耳根和略微加快的动作，透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对对对！安东说得太对了！”
韩瑜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兴奋地一拍大腿，“我就说嘛，不能这么浑浑噩噩过下去！从今天起，我得把以前的书都捡起来！”他抱着那本《代数》，像是抱住了什么宝贝。
张晨明挠挠头，虽然对看书没太大兴趣，但也咂摸着嘴说：“多学点东西总没错……诶，叶思安，你英语不是挺好嘛，以后也教教我呗？”
叶思安白了他一眼：“就你？字母都认不全呢！”话虽这么说，眼里却有了光。
林招娣晾好衣服，走过来小声问沈慧心：“慧心姐，你说……咱们真的还有机会……读书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不敢相信的期盼。
沈慧心没有立刻回答，她拧干最后一只碗里的水，用抹布细细擦干，才轻声说：“顾同志说得对，多学点，总没坏处。”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院子，望向远方湛蓝的天空，那眼神里，有什么被压抑已久的东西，似乎正在悄然苏醒。
顾安东看着众人的反应，知道这颗种子已经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