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京市，秋老虎尚有余威。华大宽阔的操场上，口号震天，新生军训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一片片军绿色的身影，在教官嘹亮的口令下，做着整齐划一的动作。
顾安东在政治系的方阵里，身姿挺拔，动作标准，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专注坚定。
几年的下乡和基层锻炼，让他的体能和意志都远超一般城市学生，站军姿、踢正步这些训练对他而言并不吃力。
休息的哨声响起，他拿起军用水壶喝了口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操场。
不远处是外语系的方阵，女生居多，一片莺声燕语正在树荫下休息。就在那片略显嘈杂的人群边缘，一个独自坐着、安静地用帽子扇风的女生身影，猛地攫住了他的视线。
那身影……清瘦，挺拔，即便穿着统一的军训服，也掩不住那份独特的沉静气质。侧脸的轮廓，低垂的眼睫……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个人。
顾安东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他几乎可以肯定，那是沈慧心！她竟然也考上了华大？还在外语系？
就在这时，那个女生似乎感应到了他的注视，抬起头，目光随意地扫了过来。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住了。
阳光有些刺眼，顾安东眯了眯眼，看得更真切了些——没错，就是她！虽然褪去了几分知青时期的青涩，眉眼长开了些，但那双沉静中带着韧劲的眼睛，他不会认错。
而林殊（沈慧心）在看到顾安东的瞬间，瞳孔也是微微一缩，脸上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惊讶和……慌乱？她显然也认出了他。
短暂的僵硬后，顾安东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朝那边走了过去。林殊看着他走近，也慢慢站了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军帽的帽檐。
“沈……沈慧心？”
顾安东在她面前站定，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和试探。他注意到她胸前外语系的铭牌，上面写着的名字是——“林殊”。
林殊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那丝慌乱已经迅速被她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平静。
“顾安东。”
她轻声确认，算是打了招呼，随即顿了顿，解释道：“我……改名了。现在叫林殊。”
“改名？”
顾安东愣了一下，心里涌起很多疑问。为什么改名？林家……他想起报到那天校门口爷爷遇到的林老爷子，难道……
林殊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但并没有详细解释的打算，只是简单地说：“家里的一些事情，所以就改了。”
语气疏离，显然不想深入这个话题。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几年的时光，不同的经历，加上这突如其来的改名，仿佛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曾经在柳岔村知青点，虽然交流不算多，但总归是熟悉的战友。此刻，却只剩下陌生和尴尬。
“哦……这样。”
顾安东点点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看着她明显不愿多谈的样子，只好换了话题：“你也考上了华大，真好。在外语系？”
“嗯。”林殊点点头，“你在政治系？”
“对。”
干巴巴的对话，进行得有些艰难。两人都察觉到了这种隔阂，一时无言。幸好，集合的哨声及时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我先过去了。”林殊像是松了口气，朝自己方阵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好。”顾安东点点头。
两人各自转身，跑回自己的队伍。一次意外的相遇，就这样仓促开始，又仓促结束。认出彼此的惊讶，被改名带来的疑惑和时光造成的生疏感所冲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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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训结束后，正式的学习生活拉开序幕。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深知机会来之不易，每个人都像上紧了发条的钟，拼命地汲取知识。
校园里最常见的身影，就是背着书包匆匆赶往教室或图书馆的学生。学习氛围，用后来流行的一个词形容，就是——“卷”。
图书馆自然成了兵家必争之地。每天天不亮，门口就排起了长队，开门后不久，各个阅览室便座无虚席，直到晚上闭馆铃声响起，学生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这天下午，林殊因为班里临时开会，来图书馆晚了些。
她抱着几本厚厚的俄语原版书和笔记本，走遍了一楼和二楼的几个社科阅览室，看到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和满当当的座位，连角落里的位置都没放过。她轻轻叹了口气，准备去教学楼找个空教室。
正当她失望地转身要走时，眼角余光瞥见靠窗的一个位置，似乎……只有一个人？她定睛一看，那个坐在窗边、正埋首书海的，不就是顾安东吗？
而他旁边的座位，明明是空着的，上面却放着一本倒扣着的《政治经济学》教材和一个笔记本，显然是被人占了的。
顾安东恰在此时抬起头，大概是看书累了活动一下脖颈，正好对上了林殊寻找座位的、带着点焦急的目光。他也看到了她怀里那摞厚厚的书。
四目再次相对，没有了军训时的惊讶，却多了一丝同是“占座难”沦落人的默契。
顾安东几乎没怎么犹豫，抬手朝她示意了一下，又指了指自己旁边的空位，用口型无声地问：“找座位？这里有人，但一直没来。”
林殊愣了一下。
看着顾安东询问的眼神，又看了看自己怀里沉甸甸的书，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抱着书走了过去。
“谢谢。”她低声说，有些不好意思，“我开会来晚了。”
“没事，坐吧。王磊那家伙估计又跑去打球了，说是占座，人影都不见。”顾安东一边说着，一边顺手将旁边座位上那本倒扣的书和笔记本往自己这边挪了挪，给林殊腾出更大的空间。
林殊轻轻坐下，将书放在桌上。两人距离很近，甚至能闻到彼此身上淡淡的肥皂清香和书本的油墨气息。
刚开始，气氛难免还有些微妙的紧张和不自在。他们都刻意避免眼神接触，各自埋头翻看自己的书，只有纸张翻动的轻微沙沙声。
顾安东面前摊开的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林殊则开始啃那本艰深的俄语语法。安静的阅览室里，时间悄然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林殊被一个复杂的语法结构卡住了，眉头微蹙，无意识地用笔轻轻点着桌面。顾安东做完一章的笔记，抬起头活动肩膀，正好看到她那副困扰的样子，目光落在她摊开的俄语书上。
“这个……是形动词短语后置定语？”
顾安东忽然压低声音，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他在黑河搞外贸时，接触过一些简单的俄语商贸函电，有点基础。
林殊惊讶地抬起头，看向他。
顾安东有点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她的书：“以前在黑河，跟老毛子做生意，学过一点点皮毛。”
林殊恍然，随即指了指那个困扰她的句子，也用极低的声音说：“是独立语结构，和主句的逻辑关系有点模糊……”
“是不是可以看成带有让步意味的……”顾安东凑近了些，看着书本分析道。
就这样，一个偶然的语法问题，打破了两人之间僵硬的氛围。他们开始极小声地、断断续续地交流起学习上的问题。从俄语语法，聊到政治系和外语系不同的课程设置，再到各自看的有趣的书。
虽然话语不多，声音也压得很低，但那种因为陌生而产生的紧张感，却在共同的学习氛围和对知识的专注中，慢慢消融了。他们不再是最熟悉的陌生人，而是变成了在知识海洋里偶然相遇、可以简单交流一下心得的同学。
当闭馆铃声终于响起时，两人都有些意犹未尽地合上书。
“谢谢你今天的座位。”林殊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再次道谢。
“举手之劳。”顾安东笑了笑，“以后要是没位置，看到我们宿舍谁占的座人没来，你都可以先坐。”
“好。”林殊也微微弯了弯唇角。
两人随着人流走出图书馆。夜空繁星点点，初秋的晚风带着凉意。
“回宿舍？”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