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溪水般静静流淌。
自那日凌澈下定决心放下复仇之后，已过去三日。这三日里，他如同相玥身后一道沉默的影子，不再追问，不再焦躁。他学着相玥的样子，在她打坐时安静守护，在她采药时默默协助。他发现，当心中没有了仇恨的烈火炙烤，世界竟呈现出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清明与美好。鸟鸣虫嘶，风拂叶动，甚至连秘境中潮湿的泥土气息，都变得令人沉醉。
而相玥，也似乎渐渐习惯了这个跟在身后的“影子”。她依旧寡言，却会在清晨为他留下净水与果子，会在路过危险的魔物领地时，不动声色地将他护在身后。这份无声的接纳，让凌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这日，他们来到一处幽深的山谷。谷中弥漫着终年不散的寒雾，雾气中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寻常人待上片刻便会冻僵。山谷中央，有一潭碧水，水色幽深，寒气正是从这潭水中弥漫而出。
“寒髓潭。”相玥停下脚步，望着潭水，眸中闪过一丝微光。
凌澈打了个寒颤，走近几步，只见潭水清澈见底，却看不到底，仿佛通向九幽之下。潭边的石头上，凝结着一层厚厚的白霜，连生长在石缝中的灵草，都带着冰晶。
“相玥姑娘，你要取这潭中的东西？”凌澈问道。他知道，相玥每次停下，都是为了寻找特定的灵物。
相玥微微颔首：“寒髓灵心，生于寒髓潭底，是炼制‘静心丹’的主药之一。”
“我下去取。”凌澈不等她说完，便主动请缨。这几日相玥的无声照顾，让他迫切地想为她做些什么。
相玥却摇了摇头，目光平静而坚定：“潭水寒气入骨，非灵海境以上不可入。你若下去，顷刻间便会化作冰雕。”
她的语气平淡，却让凌澈心中一暖。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表达对他的“不行”的看法，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
“那……”凌澈有些失落，却又感到一阵庆幸。他知道自己实力低微，能被她如此直言告知，反而是种信任。
“我来。”相玥说着，便缓步走向潭边。
“相玥姑娘，这寒气……”凌澈有些担忧。
相玥没有回答，只是在潭边站定。她深吸一口气，周身忽然泛起一层淡淡的银白色光晕。那光晕柔和却不容侵犯，将刺骨的寒气隔绝在外。她伸出素白的手掌，对准潭水，轻轻一引。
刹那间，异变突生！
原本平静的潭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猛然翻滚沸腾起来。一股股更为浓郁的黑色寒气从潭底升腾而起，发出“滋滋”的声响，仿佛有无数怨灵在其中哀嚎。潭水翻涌间，隐约可见一道道幽蓝色的冰晶锁链，从潭底激射而出，带着刺骨的寒风，瞬间便将相玥周身的银白光晕缠绕。
“相玥姑娘！”凌澈惊呼出声，下意识地就要冲上前。
“别过来！”相玥清冷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双眸微阖，纤长的睫毛上已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晶。她周身的银白光晕在幽蓝锁链的缠绕下，明灭不定，仿佛风中残烛。她能感觉到，一股股阴冷至极的力量，正试图钻破她的灵力护罩，侵蚀她的经脉。
这寒髓潭，竟有灵性，且带着无边怨气。
相玥心神沉入丹田，灵识展开，试图与这股怨气沟通。她看到，在潭底最深处，一颗拳头大小、晶莹剔透的蓝色晶体正散发着万丈寒光。晶体周围，盘踞着无数扭曲的黑色怨念，仿佛是被这寒气冻毙的生灵所化。
“为何阻我？”她在心中默念。
“冷……好冷……痛苦……”无数杂乱的意念涌入她的脑海，充满了无尽的冰冷与痛苦。
相玥的眉头微蹙。她明白了，这寒髓灵心虽是灵物，却因常年吸收天地间的阴寒之气，也汇聚了无数冻毙者的怨念。这些怨念，已成了灵心的守护者，也是它的枷锁。
强取，只会激发这些怨念的疯狂反扑，即便能成功，也会让寒髓灵心沾染上难以祛除的怨气，大大降低药效。
她缓缓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清明。
她没有选择继续催动灵力对抗，反而主动散去了周身大半的银白光晕。
“相玥姑娘！”凌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明白她为何要自弃防御。
失去了光晕的庇护，刺骨的寒气瞬间将她包裹，她的长发、衣袂，瞬间凝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肌肤也变得如冰雕般透明。她那张绝美的脸庞上，没有丝毫血色，唯有那双寒星般的眸子，依旧清澈明亮。
她伸出手，没有去抓那幽蓝色的冰晶锁链，而是轻轻触碰了一下。
指尖传来的感觉，不是刺骨的冰冷，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与绝望。
“你很冷，”她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寒气与怨念的嘶吼，“也很痛，对吗？”
这句轻柔的话语，仿佛带着某种神奇的魔力。那些疯狂缠绕的幽蓝锁链，竟为之一顿。
潭底深处，那颗寒髓灵心的光芒，也微微闪烁了一下。
凌澈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不明白，相玥为何要对一潭水、一些怨念说这些话。
相玥却依旧凝视着潭水，仿佛在与一位老友对话：“你守护着这里，却也被困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有无尽的寒冷与孤寂相伴。”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你想离开吗？”
这句话，仿佛触动了那无数怨念最深处的渴望。它们不再疯狂攻击，而是围绕着相玥的手指，缓缓盘旋，发出低低的、仿佛呜咽般的声响。
相玥能感觉到，那些怨念中的敌意正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助的迷茫。
“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她继续轻声说道，“但你需要放下这份怨恨，不再困住自己，也不再困住别人。”
她顿了顿，指尖的灵力化作一丝温和的暖意，轻轻包裹住一缕最靠近她的怨念。
那缕怨念触碰到这丝暖意，仿佛冰雪消融，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竟主动缠绕上她的指尖，不再攻击。
“放下，或许就不会那么冷了。”她最后轻声道。
仿佛是被她的真诚与悲悯所感，又或许是被那丝久违的暖意所吸引。潭底的寒髓灵心，光芒忽然大盛，随即又内敛。那些盘踞在周围的黑色怨念，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纷纷化作一缕缕黑气，融入灵心之中。而那幽蓝色的冰晶锁链，也寸寸断裂，化作点点蓝光，消散在潭水中。
危机，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解除了。
相玥再次伸出手，轻轻一引。那颗晶莹剔透的寒髓灵心，便从潭底缓缓升起，飞入她早已准备好的玉盒之中。玉盒盖上的一刻，她能感觉到，盒中之物纯净无比，再无半分怨气。
寒气散去，山谷中的雾气似乎也淡了几分。
相玥收回手，周身的冰霜悄然融化，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气息中带着一丝微不可见的白雾。
她转过身，看向早已惊得目瞪口呆的凌澈，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她只是将玉盒收好，轻声道：“走吧。”
凌澈如梦初醒，连忙跟上。他看着相玥那张依旧苍白，却平静如初的脸，心中翻江倒海，充满了震撼与不解。
他本以为，相玥会以雷霆万钧之势，强行破开寒气，夺取灵心。可她没有。她没有选择对抗，而是选择了……沟通。她用一句句轻柔的话语，洞悉了寒髓灵心与怨念的痛苦，用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化解了千年的寒冰与怨憎。
“相玥姑娘，”他终于忍不住，追问道，“你……你刚才……”
相玥脚步未停，声音在山谷中轻轻回荡：“有些东西，强取不得。有时候，静下来，听一听对方的声音，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她没有回头，凌澈却仿佛看到，她那素白的背影，在这一刻，显得无比高大。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过去，他只知道用拳头，用仇恨去解决问题。可相玥却告诉他，还有另一种方式。一种不需要喧嚣与对抗，只需要静下心来，去理解，去包容的方式。
他忽然觉得，自己与相玥之间的距离，仿佛又近了一些。虽然她依旧寡言，依旧清冷，但他似乎开始触摸到她那沉默外表下，那颗洞悉万物、悲悯众生的心。
而他，也似乎开始明白，自己想要追随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幽深的山谷。身后，那寒髓潭的寒气，似乎也少了几分刺骨，多了几分宁静。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他们身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一前一后，一静一随，仿佛一幅浑然天成的画卷。
而画卷的中心，是那个沉默前行的素白身影，正以她独有的方式，悄然拨动着命运的丝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