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把灯关了一半，屏幕上的蓝条签收照被放大到颗粒可数。她用光标指向照片左下角：“先看影子——屋内射灯在天花板右上，理论上鼻翼阴影该向左偏。但这里的阴影向右。这张拼了光。”
“换灯位也可能。”我靠近看，“再往下。”
“看指尖。”安然调出另一个窗口，叠加指纹回执识别模型的热力图——本应最热的指腹区域温度不够，反而是指根最‘红’。她抬眼看我：“真正按过印泥的人，指腹会渗色，指根不会。除非他把照片贴上去。”
“他贴了。”我低声说。
“还有这个。”安然把两张不同‘住户’的签收照重叠，一键闪烁切换。两张照片里指尖的微小纹路一致，只有背景换了——一张是灰墙，一张是有花纹的壁纸。我在律师工作这么多年，第一次看见有人在人家的指尖上偷工减料。
“承包商谁？”我问。
“城北第三标段，挂靠的壳公司做的‘线下签收’外包。我们先不惊动，把网再收紧一点。”安然呼了口气，切出后台，“昨晚我放了一枚‘温差钩子’：改动识别算法需要本地缓存更新，正常终端会在二十四小时内自动同步，只有用离线造假工具的，会暴露旧模型的‘指尖温度曲线’。”
“钩住几个？”
“九个终端，三名外包员，背后是一家‘签收解决方案’公司——名字你也熟：澄意科技，若澜旧部拆分出去的壳。”
我背肌不自觉绷紧：“他们还在。”
“更猛的还在后头。”安然点开地图，九个红点串成一条歪斜的线，“这九个终端，在同一小时完成了横跨三条街区的三十六份‘老人到家签收’。你让博尔特来也跑不完。”
“那就收网。”我把手机推进桌面中心，“我去找纪南川，申请证据保全和临时控制。你盯技术端，别让他们删。”
“给我两个小时。”安然敲键盘的声音像雨，“我让他们越删越多。”
中午前，我们分头出击。纪南川带着公证人和两名助理直奔澄意科技，门口的接待小姐脸色在看到我们的证件那一刻迅速失血。她还想讲“领导出差”，台后打印机吐出的一叠待发签收图模板把嘴堵了回去——模板上的“地址”“日期”是空白的，指尖那一栏却已经有了半透明的“参考轮廓”。
“这不叫解决方案。”纪南川把纸拿起来对着光，“这叫量产说谎。”
另一头，我去了第三标段项目部。负责人姓鲍，不是会所那个鲍至，却有相似的礼貌。他让人端茶上来，温度拿捏得恰到好处：“苏律师，有话好说。如果我们的员工冒进，我们内部会处理。”
“不是冒进。”我把两张签收照放在他面前，“是造假。你们把老人签收当作可复制粘贴的一行像素。你们的合同里，写‘按件计费’，所以你们把‘人’变成了‘件’。”
鲍先生笑，笑意朝两边抹平：“市场有市场的做法。我们只是提高效率。”
“你提高的是发票效率。”我盯着他，“不是让老人的心落地。”
他抬手欲辩，我的手机震了一下——安然的消息：“抓到本地离线包与造假教程。教程作者在内部群里自称‘优雅效率’，正在删帖。”
“开扬声器。”我按下接听键。
“鲍先生，您好。”安然的声音从手机传出来，冷静得像一面镜子，“您的‘优雅效率’现在正试图把教程从群里撤回。我们已经完成全链路截图，群里两百三十七名成员的Id与加入时间也一并保全。教程开头写着——‘签收不是信仰，是KpI’。这句话，很贵。”
鲍先生的笑意裂了一道口子。他向后靠，椅背发出一声轻响。我把第二张照片往前推了一点：“你们的员工为了赶KpI，拿同一枚指纹去不同的‘家’按。今天是老人，明天就是孩子，后天就是你我。你告诉我，这样的城市，到哪一天会把每个人按成同一张脸？”
他沉默。我忽然不想再用锋利去逼退，而是把声音放慢：“我跟你讲一个昨晚的事。我们让一位老太太按了一个不漂亮、甚至称不上是‘纹路’的红点。那点红救了她。它告诉她，她说‘好’是算数的。你们做的，是把她的‘好’生成在别人的电脑里。这不是效率，这是把人从自己的日子里删掉。”
门外传来脚步声，项目部的两名一线外包员被同事“请”进来，脸上还挂着夜班未退的灰。看到桌上的照片，他们眼神闪了一下，年纪更小的那个几乎要把手伸进口袋——他怕手机里还有没删干净的教程。
“别伸。”我看住他，“把手机放桌上。你做这事，是为了拿一份工资，是吗？”
他嘴唇动了动，点头：“我们按件结算，一天要交三十份图。跑不完，只能……”
“我知道。”我把他手机屏幕转向自己，“但请你想想，你今天伪造的每一张‘到家’，明天可能就是你家老人等不到的灯。我不抓你们当恶人。恶，在上面。”
他红了眼。旁边那个稍年长的外包员忽然开口：“是上面逼的。群里天天晒‘效率榜’。谁‘出图’少，工资就砍。我们说老人不好约，他们给了‘离线包’。我们以为只是临时用一下……”
“不会是临时。”安然的声音从手机里接着落下，“一旦用过，一次就是一条轨迹。你们的终端在过去三周里一共‘出图’五百七十二张，没有一次在合理步行半径内。”
纪南川的电话同时接进来：“澄意科技的服务器里有你们项目的对账单——‘签收图单价\/按件返点’一栏没有避讳。我申请临时冻结，今晚连夜公证。”他顿了顿，声音里带出了一丝压不住的锋利，“我们把‘签收’从你们的财务报表里拿出去，放回每个人的门口。”
下午四点，星河把第一波调查通告放上首页——不挂人、不挂小兵，只挂机制：外包签收、按件计费、离线包教程、效率榜文化。评论区从“骂两句撒气”变成“哪个项目还有这情况”“我家老人也按过假图吗”。志愿者分队自发去城北三条街区逐户核验，把真实的人请出来对照假的图。
晚上七点半，新闻联播前半段播出了短讯，措辞克制却足以形成割裂：“某承包商违反诚信原则，伪造入户签收，相关人员已接受调查。主管部门将对‘按件外包’进行专项整顿。”我在办公室看完，把音量关小。窗外霓虹闪了一下，像在眨眼。
“赢了？”江阮推门进来，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
“不算赢。”我靠在窗边，“只是把一个偷来的手指还给了他本人。”
她笑了一下，拿出两杯热豆浆。我们各自端着，杯壁烫手。安然从屏幕后探出头来，眉尾挑着：“还有后续——‘优雅效率’群已经解散，管理员改名跑路。我留了镜像，慢慢梳。”
“梳吧。”我点头，“我们这本书要写完，就得一页一页把脏手印擦掉。”
夜深的时候，我把桌上的那几张对比照片收起，夹进卷宗。指尖微微发疼，像刚从印泥里抬起。灯光在纸面上打出一圈淡淡的光晕，像一个不会太快消失的回执。我忽然很想给今天落一个难得的形容词：不漂亮，但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