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的工地,雾像一层没有配色的纱,罩在半高的脚手架上。样板间对面的空地本该开挖人行连廊,白石灰的线已经拉好,一条笔直的斜切,正对着一棵老槐。
我到的时候,城建局的小组、项目方施工队、社区代表围在那棵树下。树皮裂得像一张旧地图,风一吹,最外层细薄的纹理轻轻抖。苏照朝我挥手:“来得正好。”
“先看这个。”裴念把一封信递给我。信封是浅蓝色,角上贴着一张“蓝条到家”的小贴纸。里面一页橙色手工纸,蜡笔画:一棵枝叶特别多的树,底下写着歪歪扭扭的字——“请你们别把它挖走。树会晒到我奶奶。” 落款:“一(三)班,许可可。”
我把纸抚平。蜡笔的绿色压得很重,纸背上留下浅浅的凹。那一笔一笔的力,像孩子把“请求”按在了我们手心。
城建局的工程师推眼镜:“我们理解情感,但这条连廊是直线交通,承建合同已经走完批示。”
“批示能不能返工?”我问。
他下意识摇头,又停住:“原则上不建议。”
“我们不建议,也不口号。”我把“别顺口卡”从包里抽出来,翻到“原则上不建议”那一行,在旁边写:‘请给出替代动作:绕行—减速—抬升—开窗。’ 抬头看他,“四选一,给一条今晚能贴到墙上的动作。”
施工队长把安全帽往后一推:“要绕行,两侧回转半径不够;要抬升,成本翻倍;开窗——你说在连廊上给树留个洞?这树冠的投影比洞还大。”
“先量。”我让安然调出树冠投影图的临时模板,拿测距仪绕树走了一圈。数据跳在屏幕上,安然把它叠到证据室的“盲点补丁·树”子图层,树冠形成一块不规则的绿阴,像一片托在掌心的拇指面包。
“三号方案。”我把白粉线改成弧,连廊绕树半圈,坡度+1.2%,扶手延伸一米,夜间附加照明两盏。苏照在地上带着志愿者抬着模板板,照着弧线摆出回转半径,夜班司机站在旁边比划方向盘:“再给我三十公分,我就能一次过。”
城建局工程师皱眉:“弧线漂亮,但审核里要写理由。你们的理由不可能写‘孩子写信’。”
“那就写动作理由。”纪南川到了,披着件薄呢大衣,手里夹着一本《城市道路工程技术标准》。他翻得很熟,快速划出条文:“居民既有绿化资源保护条款、无障碍连通优先条款、老人休闲节点设置条款。我们按这三条写**‘理由书’**。”
“还有阴影温度差。”祁树院长从样板间那头走过来,“一年中风最硬的三个月,树影下的微气候对老人肺功能是保护。你们可以把这点写进健康坐标。”
“健康坐标+三条技术标准。”我在“修复Gantt墙”的“路”一栏写下当日动作:‘直线改弧;抬升60mm;扶手延伸1m;灯x2;今晚试跑’。写完,回头对工程师说:“返工不丢人,丢人的是假装没看见。”
他沉默半分钟,像在心里把账算了一遍。最后点头:“可以试跑。但需要书面。”
“书面交给我。”纪南川把电脑递给安然,“把‘理由书模板—保树版’调出来。”
我们现场做了一个十分钟证据包:
1)测距数据(树冠投影);
2)老人座椅点位(两侧各一);
3)夜间照明示意(显影对比图);
4)连廊弧线设计图(回转半径计算);
5)‘孩子来信’影印件(附件,不公开人名)。
最后落款写:“当面能说—社区公开栏同步。”
试跑前,孩子可可跟妈妈来了。她戴着白毛线帽,帽穗一路跑一路晃。她把小手贴在树皮上,脸也凑过去,像是在认真地听树说话。她看见我,把帽穗一把抓住:“阿姨,你们真的不挖它吗?”
“不挖。”我蹲下,指给她看白粉画的弧线,“我们让路,它也给我们遮阴。”
她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黄色橡皮,摁在树皮一个小凸起上。“它会疼吗?”
“我们不让它疼。”我笑,“我们给它看医生——树也有医生,叫树艺师。”
夜色下,小巴沿着新画的弧线慢慢过。司机透过窗向我们竖了个大拇指。路灯在树冠上落下一圈一圈的光,像给树戴了柔软的光环。
城建局工程师打开对讲机,声音比刚才轻:“三号方案通过试跑。 设计组回去出抬升+弧线的正式图,我在意见栏写**‘健康坐标优先’**。”
我盯着那棵树看了很久。风一来,枝杈和我们新画的弧线一起微微摆,好像在互相点头。
回到大厅,我把**“树—弧线保留”卡片插到“路”的子栏下,卡片背面写:“孩子一(三)班许可可来信—影印由档案室保存。”** 我知道有一天她会长大,会路过这条连廊,会抬头看一眼这棵树,然后心里说一句:“谢谢你们那天把我的蜡笔当回事。”
我们关灯。玻璃门外,树影把月光切成很多小块,像一地薄薄的叶脉。风穿过,轻轻响——那声音像在说: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