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到苏州码头时,天已大亮。
晨雾中的苏州城,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白墙黛瓦,小桥流水,与扬州的繁华喧闹截然不同,透着江南水乡特有的婉约与静谧。但沈墨轩知道,这静谧之下,暗流汹涌。
码头早有锦衣卫的人接应。一个精干的汉子迎上来,对陆炳躬身行礼:“大人,住处已经安排妥当,在城南的‘听雨轩’。周围都布置了暗哨,绝对安全。”
陆炳点点头:“陈百户,这位是沈佥事,这位是玉姑娘,这位是翻江龙。都是自己人。”
陈百户抱拳:“见过沈佥事,玉姑娘,翻江龙好汉。请随我来。”
一行人下了船,上了三辆不起眼的马车,穿过苏州城狭窄的街巷。沈墨轩掀开车帘一角,观察着这座古城。
苏州确实比扬州更精致,但也更复杂。街上的行人神色匆匆,商铺林立,但沈墨轩敏锐地注意到,不少店铺门口都挂着特殊的标记——有的是一串铜钱,有的是一把折扇,有的是一个葫芦。
“那些标记是什么意思?”他问坐在对面的陆炳。
陆炳看了一眼:“是各帮派的记号。苏州城里,除了官府,还有三大势力:漕帮、盐帮、布商行会。漕帮管水运,盐帮管盐业,布商行会管丝绸生意。三家明争暗斗十几年,谁也奈何不了谁。”
“那冯保呢?”
“冯保在三家都有眼线,但主要控制的是布商行会。”陆炳说,“苏州的丝绸生意,三成利润要进冯保的腰包。布商行会的会长叫郑万三,是冯保的干儿子。”
沈墨轩记下了这个名字。
马车在一处僻静的宅院前停下。宅院门楣上挂着一块匾,上书“听雨轩”三字,字体清秀,像是女子所书。
“这里原是一位致仕官员的别院,后来被锦衣卫买下,作为秘密据点。”陆炳解释道,“很安全,放心吧。”
宅院不大,但很精致。假山流水,回廊曲折,颇有几分园林的味道。陈百户安排众人住下,沈墨轩和玉娘各一间房,翻江龙和几个水寨兄弟住在偏院。
安顿好后,陆炳把沈墨轩叫到书房。
“沈佥事,这是苏州的形势图。”陆炳摊开一张地图,“寒山别院在这里,苏州城外三十里,背靠寒山,前临运河,易守难攻。据我们掌握的情报,那里至少有五十个护卫,都是冯保培养的死士,个个武功高强。”
沈墨轩看着地图上的标记,眉头紧皱:“强攻肯定不行。得想办法混进去。”
“对。”陆炳点头,“我有个计划。三天后,郑万三要在寒山别院办寿宴,宴请苏州城的官员和富商。我们可以趁这个机会,混进去。”
“怎么混?”
陆炳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请柬:“这是给苏州知府周德昌的请柬。周德昌现在还在扬州,肯定赶不回来。我们可以找人假扮周德昌,带你作为随从进去。”
沈墨轩眼睛一亮:“好主意。但周德昌长什么样子?说话口音如何?这些都得摸清楚,否则很容易露馅。”
“这个不用担心。”陆炳说,“锦衣卫有周德昌的详细档案,包括画像、口音、习惯等等。我会找一个擅长易容的兄弟假扮他。你扮作他的师爷,玉姑娘扮作丫鬟,翻江龙和几个兄弟扮作护卫。”
他顿了顿:“但有个问题——周德昌和郑万三很熟,两人经常来往。假扮的人很容易被识破。”
沈墨轩想了想:“那就不要扮周德昌。扮一个郑万三不熟悉,但又不敢得罪的人。”
“谁?”
“孙秀。”沈墨轩说,“孙秀是东厂的人,又是冯保的心腹,郑万三肯定认识他,但未必很熟。而且孙秀在扬州,郑万三不会想到他会突然来苏州。”
陆炳沉吟:“有道理。但孙秀那边……”
“孙秀现在处境微妙。”沈墨轩说,“冯保要倒台了,他肯定想戴罪立功。我可以写信给他,让他配合我们。只要他愿意,我们可以保他一条命。”
陆炳看着他:“你确定孙秀会配合?”
“不确定。”沈墨轩坦白,“但我了解孙秀这个人。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选对自己最有利。现在冯保大势已去,他不会傻到跟着冯保陪葬。”
“好。”陆炳拍板,“我这就派人去扬州,联系孙秀。如果他同意,三天后的寿宴,就是我们的机会。”
计划定下,沈墨轩回到自己房间。玉娘已经在等他了。
“大人,陆大人怎么说?”玉娘关切地问。
沈墨轩把计划告诉她,玉娘听完,皱眉道:“太冒险了。万一孙秀不配合,或者郑万三发现端倪,咱们就全完了。”
“是冒险。”沈墨轩说,“但这是唯一能进寒山别院的机会。冯安很可能就在那里,我们必须去。”
他顿了顿:“玉娘,如果你觉得太危险,可以留在外面接应。”
玉娘瞪他一眼:“大人说什么呢?陈帮主让我保护你,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冒险?去就去,大不了拼了这条命。”
沈墨轩感动地看着她:“谢谢你,玉娘。”
“别说这些。”玉娘脸微红,转移话题,“对了,我刚才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发现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
“这宅子里,除了咱们和陆大人的人,好像还有别人。”玉娘压低声音,“我听到后院有女人的哭声,很轻,但确实有。我问陈百户,他说是隔壁人家传来的。但我听那声音,明明就在宅子里。”
沈墨轩心头一动:“女人的哭声?多大年纪?”
“听起来很年轻,也就二十来岁。”玉娘说,“而且……哭得很伤心,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沈墨轩和玉娘对视一眼,都想到了同一个可能......冯安?
不对,冯安是太监,怎么可能是女人?
那会是谁?
“走,去看看。”沈墨轩说。
两人悄悄出了房间,来到后院。后院比前院更僻静,只有几间厢房,都锁着门。院子里有口井,井边放着木桶。
玉娘侧耳倾听,指了指最里面那间厢房:“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
沈墨轩走过去,透过门缝往里看。房间里很暗,隐约能看到一个人影坐在床边,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确实在哭。
“谁在里面?”沈墨轩敲了敲门。
哭声戛然而止。
过了一会儿,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谁……谁啊?”
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我们是陆大人的朋友。”沈墨轩说,“姑娘,你为什么被关在这里?”
“我……我不是被关的。”女子说,“我是自愿住在这里的。陆大人说,外面危险,让我暂时躲在这里。”
沈墨轩和玉娘交换了一个眼神。
“姑娘,能开开门吗?我们想问你几句话。”
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容貌清秀,但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显然哭了很久。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裙,头发简单挽起,没有任何首饰。
“你们是……”女子警惕地看着他们。
“我是沈墨轩,她是玉娘。”沈墨轩温和地说,“姑娘怎么称呼?”
“我……我叫小莲。”女子低下头,“是……是春风楼的姑娘。”
春风楼?!
沈墨轩和玉娘同时一震。
“你是柳如是的人?”玉娘脱口而出。
小莲浑身一颤,惊恐地看着他们:“你们……你们怎么知道?”
沈墨轩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小莲姑娘,你别怕。我们认识柳如是,是她让我们来苏州的。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柳如是呢?”
小莲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柳姐姐……柳姐姐她……”
“她怎么了?”沈墨轩急问。
“她……她被郑万三抓走了!”小莲哭道,“三天前,郑万三派人来春风楼,说请柳姐姐去寒山别院弹琴。柳姐姐知道是陷阱,不肯去,他们就硬抢。我躲在柜子里,亲眼看到他们把柳姐姐打晕,装进麻袋抬走了……”
沈墨轩脸色铁青。
果然,柳如是出事了!
“然后呢?”玉娘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柳姐姐被抓走后,我吓坏了,想逃跑。但刚出春风楼,就被陆大人的人抓住了。”小莲抽泣道,“陆大人问我柳姐姐的事,我都说了。他说会救柳姐姐,让我先在这里躲着,免得被灭口。”
沈墨轩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柳如是被抓,说明冯保的人已经知道她叛变了。那冯安呢?如果冯安在寒山别院,恐怕也凶多吉少。
“小莲姑娘,柳姐姐被抓前,有没有交代你什么?”他问。
小莲想了想,突然想起什么:“有!柳姐姐被抓前一天晚上,给了我一个小布包,说如果她出事,就让我把布包交给……交给一个叫沈墨轩的人。”
她抬头看着沈墨轩:“你就是沈墨轩?”
“对。”沈墨轩心跳加速,“布包在哪里?”
“在我房间里,我藏起来了。”小莲说,“你们等一下,我去拿。”
她转身回屋,过了一会儿,拿着一个小布包出来。布包用普通的蓝布包着,系得很紧。
沈墨轩接过布包,拆开一看,里面是一本薄薄的册子,还有一封信。
他先打开信。信是柳如是写的,字迹娟秀,但有些潦草,显然写得很匆忙:
“沈大人见字如面。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恐怕已遭不测。冯保知我叛变,必不会容我。但我无悔,我男人之仇,总要有人报。
布包里是冯安给我的账本副本,记录了冯保在江南所有见不得光的交易。原件在冯安手中,但他已将其译成暗语,只有他知道如何破译。
冯安确实在寒山别院,但不在明处,在地下密室。别院假山下有密道入口,机关在假山第三块石头的背面。按下机关,密道自开。
另,小心郑万三。他不仅是冯保的干儿子,还是‘三爷’在江南的联络人。‘三爷’的真实身份,连冯保都不知道,只有郑万三清楚。
若我死,望大人念在我提供线索的份上,帮我照顾小莲和春风楼的姐妹们。她们都是苦命人,不该受我牵连。
柳如是绝笔。”
沈墨轩看完信,手微微发抖。
柳如是早就料到自己会死,却还是把线索留给了他。这个女子,看似柔弱,实则刚烈。
“大人,信上说什么?”玉娘问。
沈墨轩把信递给她,然后翻开那本册子。册子里记录的都是些看不懂的符号和数字,果然是暗语。
“这就是冯保的罪证。”他沉声道,“但需要冯安来破译。”
玉娘看完信,眼圈也红了:“柳姑娘……真是个奇女子。”
小莲又哭起来:“柳姐姐她……她会不会已经……”
“别乱想。”沈墨轩安慰她,“柳姑娘聪明绝顶,不会轻易就死。我们会救她的。”
但这话他自己都不太信。冯保心狠手辣,柳如是落在他手里,凶多吉少。
这时,陆炳匆匆走来:“沈佥事,扬州有消息了。”
沈墨轩收起布包:“孙秀怎么说?”
“他同意了。”陆炳说,“但有个条件......事成之后,要保他和他家人平安,还要给他一笔钱,让他远走高飞。”
“可以答应。”沈墨轩说,“他现在在哪里?”
“已经在来苏州的路上了,明天就能到。”陆炳说,“他会直接来听雨轩,和我们商量细节。”
他注意到沈墨轩手中的布包:“这是……”
沈墨轩把柳如是的信和账本给他看。陆炳看完,脸色凝重:“看来寒山别院确实是龙潭虎穴。但有了这份地图和机关位置,咱们的胜算就大了很多。”
“陆大人,我想提前行动。”沈墨轩说,“柳如是在他们手里,多等一天,她就多一分危险。”
陆炳沉吟:“但孙秀明天才到,没有他,我们进不去寿宴。”
“不一定非要等寿宴。”沈墨轩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们可以今夜就行动,悄悄潜入寒山别院,救出柳如是和冯安。”
“太冒险了。”陆炳摇头,“寒山别院守卫森严,夜里巡逻更密。万一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
“那也比眼睁睁看着柳如是死强。”沈墨轩坚持,“陆大人,柳如是为了帮我们才落到这个地步,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玉娘也说:“陆大人,我可以带几个兄弟先去探路。如果可行,再行动。”
陆炳看着他们坚定的眼神,叹了口气:“好吧。但必须计划周全,不能蛮干。陈百户!”
“在!”陈百户应声而入。
“挑选十个身手最好的兄弟,准备夜行衣、攀爬工具、迷香。今夜子时,随沈佥事和玉姑娘去寒山别院探路。记住,只是探路,不可轻举妄动。一旦有变,立刻撤退。”
“是!”
陆炳又对沈墨轩说:“沈佥事,我知道你心急。但切记,救人固然重要,保住性命更重要。如果事不可为,不要勉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沈墨轩点头:“我明白。”
接下来一整天,众人都在紧张准备。陈百户挑选了十个锦衣卫好手,都是擅长夜行、潜踪的高手。玉娘检查了所有装备,确保万无一失。翻江龙也挑了几个水性好的兄弟,准备从水路接应。
傍晚时分,孙秀到了。
他看起来比在扬州时憔悴了许多,眼圈发黑,显然这几天都没睡好。
“沈佥事,陆大人。”孙秀拱手,声音沙哑,“咱家这次,可是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你们身上了。”
“孙公公放心。”沈墨轩说,“只要扳倒冯保,你戴罪立功,我可以保你平安。”
孙秀苦笑:“但愿如此吧。冯保那老东西,心狠手辣,要是知道咱家背叛他,非把咱家千刀万剐不可。”
他顿了顿:“沈佥事,咱家来之前,听到一个消息,不知该不该说。”
“什么消息?”
“冯保可能已经不在京城了。”孙秀压低声音,“东厂里的眼线说,三天前,冯保秘密离京,往江南来了。如果消息属实,他现在……可能就在苏州。”
沈墨轩和陆炳同时色变。
冯保亲自来江南了?!
如果这是真的,那寒山别院就更危险了。冯保亲自坐镇,肯定布下了天罗地网。
“消息可靠吗?”陆炳问。
“八成可靠。”孙秀说,“传消息的人,是冯保身边的小太监,跟咱家有些交情。他说冯保走得很急,只带了八个贴身护卫,连东厂的人都不知道。”
沈墨轩心中快速盘算。
冯保亲自来江南,说明他已经到了狗急跳墙的地步。皇上要查他,张阁老在朝中发力,他在京城的势力岌岌可危。所以他必须来江南,一是销毁证据,二是做最后一搏。
而寒山别院,就是他最后的堡垒。
“孙公公,如果冯保真的在寒山别院,寿宴那天,他会露面吗?”沈墨轩问。
“不会。”孙秀肯定地说,“冯保这人疑心极重,从不轻易露面。就算他在别院,也肯定躲在暗处,观察一切。寿宴是郑万三办的,冯保最多在幕后指挥。”
陆炳点头:“这样也好。如果冯保在明处,反而不好对付。在暗处,咱们就按原计划,先救人,再抓人。”
夜幕降临,苏州城华灯初上。
听雨轩里,众人最后一次确认计划。
“子时出发,乘船到寒山别院后山。”陈百户指着地图,“从这里上岸,翻过围墙,进入别院。根据柳姑娘提供的地图,假山在花园东南角,密道入口在假山下。我们分成三组:一组负责引开巡逻护卫,一组负责警戒,一组负责进入密道救人。”
他看向沈墨轩:“沈佥事,您和玉姑娘、孙公公,还有我,进密道救人。翻江龙好汉带人在外面接应。陆大人坐镇指挥。”
沈墨轩点头:“好。”
孙秀有些紧张:“沈佥事,咱家……咱家不会武功,进去会不会拖后腿?”
“孙公公放心。”沈墨轩说,“你熟悉冯保和郑万三,关键时刻可能需要你辨认。而且,有陈百户和玉娘在,会保护你的。”
孙秀擦了擦额头的汗:“那……那好吧。”
子时将至,众人换上夜行衣,带好装备,悄悄出了听雨轩。三艘小船已经在后门外的河道等候,众人上船,船夫无声地划桨,小船如幽灵般滑向夜色深处。
寒山别院在苏州城外三十里,背靠寒山,前临运河。众人绕到后山,在一处隐蔽的河湾上岸。
夜色中,寒山别院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只有几点灯火在闪烁。围墙很高,足有两丈,上面还有铁蒺藜。
陈百户打了个手势,两个锦衣卫拿出飞爪,甩上墙头,试了试牢固,然后如猿猴般攀爬上去。片刻后,上面传来两声猫头鹰叫——安全。
众人依次上墙,翻入院内。
花园里静悄悄的,只有虫鸣和风声。假山在花园东南角,是一座巨大的太湖石假山,造型奇特,在夜色中像一群张牙舞爪的怪兽。
按照柳如是的地图,众人找到第三块石头。陈百户摸索着石头背面,果然摸到一个凸起的机关。他轻轻按下。
“咔嚓”一声轻响,假山底部的一块石头缓缓移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密道入口!
沈墨轩心中一喜,正要进去,突然,花园里亮起无数火把。
“哈哈哈!沈墨轩,我等你好久了!”
郑万三带着几十个护卫,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将沈墨轩等人团团围住。
火光照耀下,郑万三那张胖脸上满是得意:“没想到吧?柳如是那个贱人给你的地图,早就被我们知道了。这密道入口,是我们故意留的陷阱!”
沈墨轩心头一沉。
中计了!
柳如是的地图是假的?还是说……她也被骗了?
“郑万三,柳如是在哪里?”沈墨轩冷声问。
“那个贱人?”郑万三狞笑,“在地下密室,等着你们去救呢。不过可惜,你们救不了她了。今晚,你们都得死在这里!”
他一挥手:“杀!一个不留!”
护卫们一拥而上。
战斗,瞬间爆发。
夜色中的寒山别院,刀光剑影,杀声震天。
而在地下密室里,柳如是双手被铁链锁着,靠在冰冷的石墙上。她听到了上面的打斗声,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沈墨轩,你还是来了。
但可惜,我们都中计了。
这场局,从一开始,就是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