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萝几乎是睁着眼熬到了天亮。乾清宫那边灯火亮了一宿,她的心也跟着悬了一宿,春喜和秋云劝了几次,她只是摇头,抱着膝盖坐在窗边,听着外头更漏一声声敲过。
天刚蒙蒙亮,她就起身了,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
“娘娘,您再歇会儿吧?”春喜看着心疼。
“不了,”蔓萝揉了揉额角,“去小厨房,本宫要亲手给皇上炖参汤。”
她心里清楚,自己不懂军国大事,帮不上什么实质性的忙,但看着他那样熬着,她总得做点什么,哪怕只是让他喝口热汤,知道他身边还有个人在惦记着。
在小厨房里,她亲自看着火候,将老参、黄芪、红枣一样样放进去,慢慢地熬炖。氤氲的热气熏得她眼睛有些湿润。她想起昨晚康熙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眉宇间化不开的沉重,心里就一阵阵发紧。
汤炖好了,她用厚厚的棉套包好食盒,再次踏着清晨的寒气往乾清宫去。
乾清宫外的侍卫显然已经得了吩咐,见到她来,并未阻拦,只是恭敬地行礼。梁九功正哈欠连天地守在殿外,见她来了,连忙小跑过来。
“娘娘,您怎么又来了?这大清早的,天儿还冷着呢!”梁九功看着蔓萝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担忧。
“皇上还在议事?”蔓萝望了一眼依旧紧闭的殿门,低声问道。
梁九功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可不是嘛!吵了一夜了,还没个定论,几位大人争得面红耳赤,皇上脸色难看得很。”他顿了顿,“娘娘,您看这……”
“本宫不进去,”蔓萝把食盒递给他,“还是劳烦梁公公,等里头稍缓一缓,把这汤送进去,让皇上务必趁热喝一点。”
梁九功刚接过食盒,殿门吱呀一声开了。
康熙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看起来比昨晚更加憔悴,眼底乌青明显,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明黄色的龙袍穿在身上,都掩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他显然是出来透口气,或者是要吩咐什么。
一抬头,他就看见了站在廊下,提着食盒,鼻尖冻得通红的蔓萝。
四目相对,蔓萝心里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康熙显然也没料到她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他愣了片刻,目光落在她手中那个熟悉的食盒上,又看到她眼底清晰的担忧和那被晨风吹得微微发抖的身子。
他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浓浓的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他朝她招了招手,声音沙哑得厉害:“外面风大,进来吧。”
蔓萝怔住了,连旁边的梁九功也愣住了。乾清宫西暖阁正在议政,让后妃进去?这于礼不合啊!
“皇上,这……”梁九功下意识地想提醒。
康熙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目光依旧看着蔓萝:“无妨,进来。”
蔓萝迟疑了一下,还是提着食盒,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跟着康熙走进了西暖阁。
阁内,几位重臣,索额图、明珠、李光地等人都在,个个面带倦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茶味和压抑的气氛。他们看到康熙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皇贵妃,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但很快又都低下头,不敢多看。
康熙没理会众人的反应,径直走回御案后坐下,对蔓萝道:“找个地方坐。”
蔓萝哪里敢坐,她悄悄挪到御案旁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将食盒轻轻放在旁边的矮几上,然后便垂首敛目,像个背景板一样安静地站在那里,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康熙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重新看向底下的大臣:“继续议,李光地,你方才说向川陕调粮,具体章程呢?”
李光地连忙躬身,开始详细阐述。其他大臣也陆续加入讨论,争论声再起。
蔓萝一个字也听不懂那些复杂的粮道、调度、损耗,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康熙身上。
她看到他紧锁的眉头,看到他因缺乏睡眠而泛青的眼圈,看到他偶尔端起旁边早已冰凉的茶水喝上一口,喉结艰难地滚动。
她悄悄挪动脚步,走到御案边,拿起墨锭,开始轻轻地、均匀地研磨起来,磨墨的声音很轻,几乎被争论声掩盖。
然后,她看到康熙手边的茶杯空了,便趁着众人争论的间隙,极快地、悄无声息地端起茶壶,为他续上了热水,动作轻柔,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康熙正专注于李光地的陈述,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茶杯,触手却是温热的。他微微一愣,侧头看了一眼,只见蔓萝已经迅速退回了角落,依旧低眉顺眼,仿佛什么都没做过。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暖意,随即又转回头,继续听着大臣的汇报,但端起那杯热水喝下时,紧绷的唇角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丝。
接下来的时间里,蔓萝就这样安静地待着。她不再做任何引人注目的动作,只是在他茶凉时续上热水,在他手边的奏折有些凌乱时,悄悄帮他理一理边角。
她没有说一句话,没有试图发表任何意见,甚至连眼神交流都很少。她只是在那里,默默地陪伴着,用这种最不起眼的方式,表达着她的关心和支持。
大臣们起初还有些不自在,但见皇贵妃如此安分守己,而皇上似乎也默许了她的存在,便渐渐忽略了角落里的她,重新投入到激烈的辩论中。
时间一点点过去,外面的天色渐渐大亮。争论还在继续,方案提了一个又一个,又被各种现实困难否决。
康熙的脸色越来越沉,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敲击着,显示出他内心的焦躁。
蔓萝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无能为力。她只能继续磨着那似乎永远也磨不完的墨,偶尔添上热水,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告诉他:我在。
当梁九功第三次轻声提醒该传早膳时,康熙终于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朕没胃口!都退下,再议!”
大臣们面面相觑,却不敢违逆。
蔓萝看着康熙憔悴的侧脸和干裂的嘴唇,心里难受极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极轻极轻地开口,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皇上,参汤还温着,您喝一口吧?好歹垫垫。”
她的声音在一片沉寂的争论后显得格外清晰,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角落里的皇贵妃。
康熙也转过头,看向她。她站在那里,手里还捏着墨锭,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他看着她,看了许久,就在众人以为皇上会发怒时,康熙却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对梁九功道:“把汤拿来。”
梁九功如蒙大赦,赶紧将食盒里的参汤端出来,试毒后奉上。
康熙接过那碗温热的参汤,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暖意,也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那么一瞬。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喝着汤。
蔓萝看着他终于肯吃东西了,心里悄悄松了口气,重新低下头,继续扮演她的背景板。
一碗参汤下肚,康熙放下碗,目光扫过底下神色各异的大臣,沉声道:“休息一刻钟,一刻钟后,继续。”
大臣们纷纷躬身退出,殿内只剩下康熙和蔓萝,以及侍立在旁的梁九功。
康熙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揉了揉眉心,满脸的疲惫。
蔓萝站在原地,依旧没有说话,寂静在殿内蔓延。
过了一会儿,康熙睁开眼,看向她,声音低沉:“站了这么久,累不累?”
蔓萝连忙摇头:“臣妾不累。”
康熙看着她,目光复杂,最终只是又叹了口气,朝她伸出手:“过来。”
蔓萝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康熙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轻轻捏了捏,低声道:“难为你了。”
只是这简单的三个字,却让蔓萝鼻尖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她用力摇了摇头,反握住他的手,依旧没有说话,所有的担忧,所有的陪伴,所有的无声支持,都融在了这紧紧相握的手心里。
乾清宫外,天色已然大亮,但笼罩在紫禁城上空的阴云,却似乎更加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