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这场病,如同夏日骤雨,来得凶猛,去得倒也干脆,在蔓萝精心到近乎霸道的照料下,汤药亲尝,冷暖过问,连他多看一会儿奏折都要被她软语劝走,那缠人的高热终于彻底退去,又静养了几日,他便觉神清气爽,仿佛连日的昏沉都被涤荡一空。
这日清晨,康熙在透窗而入的明媚阳光和清脆鸟鸣中醒来,只觉通体舒泰。他习惯性地侧过头,目光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蔓萝似乎早已起身,正背对着他坐在床沿,微微俯身穿着软底绣鞋,动作放得极轻,像只怕惊扰主人的猫儿。如瀑的青丝从她单薄的肩头滑落,更显得那段脖颈纤细白皙。
然而,就在那片乌黑润泽的发丝间,康熙锐利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一抹极其刺眼的异色——在她靠近左鬓角的地方,一小缕银白倔强地掺杂其中,在晨曦的光线下,无所遁形。
康熙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呼吸都滞了片刻。他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蔓萝正值青春韶华,平日里最是爱惜容颜,怎么会,怎么会有白发?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轻轻拂开她颈边的墨发,让那缕白发更清晰地暴露出来。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的声音因初醒而沙哑,却沉甸甸地压着痛惜和惊愕。
蔓萝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动,系衣带的手一顿,回过头来,见他已经醒了,目光沉沉地锁住自己的鬓角,她先是一愣,随即抬手摸了摸那处,立刻明白了过来。
她脸上没有康熙预想中的惊慌失措或委屈难过,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轻轻呀了一声,随即转过身子,面对着他,唇角弯起一个带着点无奈又觉得好笑的弧度:“被皇上发现啦?定是前些日子没睡好,偷偷跑出来捣乱的,不碍事,就这几根,臣妾待会儿就把它拔了。”
她说得那般云淡风轻,仿佛这只是一桩无足挂齿的小意外。
可康熙看着她眼底尚未完全消退的淡青,想起她衣不解带守在榻前,亲自尝药时那毫不犹豫的侧脸,还有明明自己累得眼皮打架却还强撑着对他微笑的样子,这缕白发,哪里是不碍事?这分明是为他耗神费力、熬干了心血的证据!
一股汹涌的愧疚和心疼瞬间将他淹没。他一把抓住她想要去触碰那白发的手,力道不自觉地有些重,将她微凉的手指紧紧裹在掌心。他坐起身,深深望进她依旧带着笑意的眼眸,喉结滚动,声音带着压抑的涩意:“是朕不好,是朕拖累了你,误了你的年华。”这话出口,竟带着连他自己都意外的哽咽。他想起自己病中,还曾因她过于恪守规矩、不肯多言而暗自气闷,此刻只觉得那念头荒谬又混账!
蔓萝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痛楚和怜惜弄得心尖微颤,但理智很快回笼。她任由他握着手,另一只手反过来,轻轻拍抚他的手背,像安抚一个不安的孩子,语气温柔得能拧出水来:“皇上又说傻话了。”
她微微歪头,笑容澄澈,带着一种通透的豁达:“臣妾能陪着皇上,看着荣儿平平安安长大,一起慢慢变老,这华发就算来得早了些,又有什么打紧?” 她顿了顿,眼神柔软地凝视着他,声音轻缓而坚定:“臣妾倒觉得,这是咱们一起走过的印记,是岁月给的礼物,看着心里是暖的。”
“与君共老,华发亦暖。”这话语,何其情深,何其熨帖。若在从前,康熙定会被她这番共白首的誓言感动得心潮澎湃,觉得世间情爱不过如此。
然而此刻,他看着蔓萝温柔完美的笑脸,听着她无懈可击的回答,心头那缕盘旋已久的空茫感却骤然放大。她的眼神是柔和的,笑容是恰到好处的,话语是动人的,可他却像隔着一层琉璃看她,能看清一切,却触摸不到内里的温度。他清晰地感觉到,在这层温情脉脉的纱幔之下,她的心湖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她清醒地知道,这华发是为她和孩子的未来所耗,是为巩固这永和宫堡垒所付出的必要代价。这份认知,理性、清醒,甚至带着一点冷硬,与她话语中表现出来的缱绻深情,隔着一道无形的壁垒。
康熙凝视着她,极力想从她眼中捕捉到一丝脆弱,一点需要他抚慰的依赖,哪怕只有一瞬间,但他失败了,她只是微笑着,完美地扮演着一个体贴、坚韧、无怨无悔的皇贵妃。
所有涌到嘴边的抚慰和承诺,都变得苍白无力。他还能说什么?难道要指责她不够依赖自己吗?
他最终只是松开了她的手,转而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过那缕白发,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动作里充满了珍视,却也带着一种无力挽回时光的怅惘。
“胡说。”他低斥,声音却哑得厉害,“朕定让太医院想最好的法子,用最上等的药材,定要给你养回来,一根都不许再有。”
蔓萝从善如流地点头,笑容愈发甜美,带着点娇憨:“好呀,那臣妾可就等着皇上寻来的灵丹妙药了。不过皇上得答应臣妾,您得先把自己养得结结实实的,龙体康健,才能有力气监督太医们给臣妾用心调理呀,对不对?”
她说着,便自然地抽回手,起身唤候在外面的宫人进来伺候康熙洗漱穿衣,自己也手脚利落地整理着床铺,语气轻快地安排着早膳,仿佛刚才那段关于白发、关于年华、关于愧疚与疏离的对话,只是清晨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已被她轻轻揭过。
“皇上今日气色真好,瞧着就让人心安。小厨房用新贡的碧粳米熬了粥,最是香滑养胃,臣妾让他们配了几样清爽小菜,您一定得多用些。对了,荣儿昨儿个还念叨,说皇阿玛好了要带他去射箭呢。”
她神态自若,言语家常,恢复了往日那个温柔灵动的模样。
康熙看着她忙碌的、充满生气的背影,听着她絮絮叨叨说着孩子和日常,心底那处空落落的地方,却仿佛有穿堂风过,凉意渐生。
她接受了他的怜惜,完美地回应了他的深情,然后,便将一切情绪妥帖地收敛起来,归于风平浪静。
他得到了一句与君共老”的动人誓言,却好像离那个会对他使小性子、会毫无保留把心事写在脸上的蔓萝,更远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