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是京城繁华的灯火,与带着凉意的、自由的夜风。
从贡院那绝对的孤寂,骤然回到这喧嚣的人间,恍若隔世。夜风夹杂着街市食物的熏香、车马的尘土与远处飘来的香火气,像一只无形的手,拂去了他身上那股陈腐的霉味,却一时无法吹散沉淀在他心底三日之久的、那份深刻的静。
他没有立刻寻车,而是一个人,走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酒肆里是生计的喧哗,茶馆里是士子的焦虑,他们的世界热烈而鲜活,却又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他步履从容,不急不缓,穿过人群,像一个沉默的影子,内心是一片风暴过后的澄澈海洋。
当他终于回到荣国府那座威严的门楼下时,竟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陌生感。这座府邸,用它那套复杂的人情与规矩,构建了另一座无形的贡院,而这座贡院的考题,他早已作答完毕。
他的归来,比他的脚步更快。将近缀锦楼时,一盏灯笼在夜色中摇曳,一道纤弱的身影,不顾夜寒,疾步而出。
“兄长!”
是黛玉。她的声音里,满是积攒了数日的担忧。她跑到他面前,想伸手,却又在触及他身上那满是尘土与疲惫的青布襕衫时,迟疑地停住。那双在灯笼光晕下显得格外清亮的眸子,在他脸上细细地搜寻着,仿佛要读出他这三日所有的苦楚。
林乾只给了她一个微不可见的笑容。他看上去瘦了,也倦了,但那双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他抬起手,用一种近乎自然的熟稔,为她拂去鬓边一缕被夜风吹乱的青丝。
这一个简单的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黛玉心中那块悬了三日的巨石,轰然落地。她引着他,走进早已备好热饭热汤的明亮暖阁。
他静静地吃饭,沐浴,更衣,动作沉稳,有条不紊。对黛玉那些小心翼翼的询问,只用最简单的话语作答。“尚可”、“题目公允”、“与往日无异”。无一字夸耀,无一字抱怨。他那份深不见底的平静,便是最好的答案,彻底安抚了黛玉纷乱的心。
饭后,他并未立刻歇下,而是走入书房。在黛玉和丫鬟们不解的目光中,他没有看书,也没有写字,只是点亮了灯,开始用一种近乎仪式般的专注,缓缓地,清洗着那几支陪伴了他三日的毛笔,研磨着一块新的墨锭。
那是在涤荡一场鏖战的尘埃,也在为下一段征程,积蓄锋芒。他已做完他该做的一切,剩下的,便是静待那执朱笔之人的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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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贡院深处,一座灯火通明、守卫森严的大殿内,那场评判,才刚刚开始。
此地,便是阅卷堂。堂内的空气,比号舍中更加凝重。数十名低阶考官,皆是成名已久的宿儒,人手一管朱笔,正襟危坐,面前是堆积如山的墨卷。大殿内鸦雀无声,只闻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与偶尔响起的、压抑的叹息。
流程严苛而无情。每一份卷子,先由专人检查字迹与格式,凡潦草不堪、违制犯禁者,立时被抽出,扔入一旁的废卷堆中,三日苦功,就此化为乌有。
在堂后的一张书案前,一位姓徐的老考官,已是第五次参与阅卷,神情早已麻木。他拿起一份新的卷子,目光一扫,那颗早已波澜不惊的心,却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
好字!
那字迹,是标准的馆阁体,工整端方,无可挑剔。但细看之下,温润的笔画中,却藏着一股金石般的风骨,一种内敛的力道。仅凭这份书法,便足以列为上乘。
老徐阅卷官点了点头,先看经义。文章引经据典,论证严密,逻辑自洽,无懈可击。堪称范文。他满意地拈起朱笔,正欲画下一个圆润的红圈。
而后,他翻到了第二篇,策论。
只读了数行,他那只握笔的手,便僵在了半空。背脊不自觉地挺直,眉心也紧紧蹙起。那篇《论黄河之患与漕运之利弊》,起笔尚算中规中矩,但行文至中段,却陡然间笔锋一转,如天马行空,石破天惊!
“以工代赈”、“漕粮改海”、“水力新用”……
这哪里是书生的纸上谈兵,这分明是宰相的经国大略!每一个论点之后,都附有条理清晰的分析,甚至还隐约透着一股对民生、工料、漕运成本可怕的熟悉感。其构思之宏大,逻辑之严密,见识之高远,已远远超出了“乡试”这一层级所能容纳的范畴!
一滴冷汗,从徐阅卷官的额角缓缓滑落。这卷子,他评不了。将其混入寻常佳作,是埋没大才,是为不公;将其拔为头名,这份政治担当,他一个末流小官,担不起!
一番天人交战后,他终于站起身,捧着那份仿佛有千钧之重的卷子,脚步虚浮地,走向了高台之上,那两位主考官的坐席。
主考官,乃当朝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天子心腹,何璟。副考官,则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大儒吴涧。
“何大人,”徐阅卷官躬身低语,声音都有些发颤,“此生之卷,下官……下官不敢擅专。”
何璟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眉毛微微一挑。他接过卷子,目光一扫而过。起初,神色尚还平静,但越往下看,他那双深邃的眼中,便如同投入了一颗火石,先是溅起一丝惊异的火花,随即,那火花便迅速燃烧成了一片难以抑制的、属于文人发现旷世奇文时的熊熊烈焰!
他那只原本在桌上有节奏轻敲的手指,停住了。整个阅卷堂的气氛,仿佛都因为他神情的变化,而变得愈发凝固。
何璟将那篇策论,仔仔细细地,读了两遍。他抬起头,没有看那卑立一旁的徐阅卷官,而是望向了身旁的吴涧。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遍了整座大殿:“吴学士,你来看。今科乡试,我们招来的,似乎不是一位举子,而是一位……未来的辅臣。”
吴涧闻言一惊,凑了过来,扶着老花镜细细看去。他的反应,与何璟如出一辙:从不解,到震惊,再到一种混杂着欣赏与骇然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这……这策论的骨气与路数,竟与那份《盐政新策》,如出一辙!”吴涧失声低语,声音中满是不可思议,“好大的手笔!好大的野心!此子,究竟是谁?”
何璟的目光,落在了那被蜡封的卷子一角,那里,藏着考生的名字。按规矩,在所有名次排定之前,绝不可拆封。
但规矩,是为凡人所设。
何璟的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他没有下令拆封,心中,却已有了一个呼之欲出的名字。一个在紫禁城最高层,被反复提及,被寄予厚望的名字。
一个,天子亲封的“麒麟儿”。
他将这份卷子,从那堆积如山的墨卷中,单独抽了出来,郑重地,放在了一旁。
他看着吴涧,也看着堂下所有竖起耳朵的考官,声音沉稳,一字一顿,如金石落地:
“此卷,不入常格,不进俗流。”
“其文,已非我等所能评判。”
“明日,老夫将亲携此卷,入宫面圣。今科解元花落谁家……当由天子,亲下朱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