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充满了无尽豪情的嘶吼,如同一剂用虚假荣耀熬制的最猛烈鸡血,瞬间注入了荣国府这具早已腐朽僵死的巨大躯壳。
沉睡的巨兽苏醒了,可它并未因此重获新生。它只是在回光返照的癫狂中睁开了那双浑浊的、充满了贪婪与妄念的眼睛,准备上演它这一生最为华丽也最为盛大的一场自-焚。
消息像一阵长了翅膀的金色大风,以荣国府为中心向着整个京城辐射开来。
那一日宁荣街上那两扇许久未曾挪动过的朱漆大门,被人用尽气力缓缓推开,咿呀作响。阳光照了进去,照见的却并非败落的萧条,而是一派正在以病态速度重新粉饰起来的虚假繁荣。无数的帖子被那些重新挺直腰杆的下人们送往京中各大府邸,无数的贺客也揣着各自不同的心思重新踏上了荣国府那光洁如镜的门槛。
那些曾对林乾趋之若鹜的商贾在观望数日后,开始悄悄将自己府中名贵的礼物送往贾府,他们是天生的投机者,嗅到了风向的改变。那些曾因林乾的雷霆手段而噤若寒蝉的官吏,也开始在酒楼茶肆之间悄声议论。他们说圣心难测,说那林家的小子终究太过年轻锋芒太露,终是惹了陛下不快。他们说这天下到底还是他们这些盘根错节的旧日世家的天下。
整个京城这潭因林乾这颗巨石投入而刚刚现出几分清明的水,在这一道“贤德妃”的圣旨下又开始重新变得浑浊不清。
而这浑浊的中心便是那座即将拔地而起的省亲别墅。
贾政被贾母赋予了建造这座园子的总揽大权。他几乎在一夜之间便从一个只会空谈理学连自家账目都算不清楚的废物,变成了一个手握百万巨银可以对整个江南的能工巧匠发号施令的“大匠师”。
他开始疯狂地向江南派出采办。要最好的木材,哪怕那木材是刚刚从禁苑中流出来的贡品。要最奇的异石,哪怕那石头是刚刚从不知哪个倒霉盐商家中抄没出来的珍藏。要最巧的工匠,哪怕那些工匠早已被别家王府提前预定了工期。
他要银子花得如流水,他要那亭台楼阁造得比传说中的阿房宫都要金碧辉煌!因为这是圣上的恩宠,这是娘娘的体面。
他要用这座园子来洗刷他这些时日所受的所有屈辱!他要用这座园子来告诉那个姓林的,这才是真正的富贵!这才是真正的圣眷!你那小小的通州工地那几千个泥腿子,每日里省下的那点可怜铜板,与我这即将用黄金铺地用白玉砌墙的琼楼玉宇相比算得了什么?
你那不过是萤火之光。
而我这才是皓月之辉!
---
通州。
与京城那片正在酝酿新一轮虚假狂欢的浑水相比,这里的天空依旧清澈,充满了属于秩序与力量的铁的味道。
那道关于“贤德妃”的圣旨自然也传到了这里。传到了那些在工地上挥汗如雨的民夫耳中,他们只是在吃饭的间隙当成一个与己无关的皇家新鲜事议论了几句,便又端起碗大口扒着那碗中能让他们实实在在感受到饱足的香喷喷的肉。也传到了那些被罚在此处监工的勋贵子弟耳中,他们在经历了最初的短暂狂喜后,却又陷入了一种更为深刻的茫然与恐惧。
因为他们发现这道圣旨于他们而言竟没有半分实际的好处。他们依旧是这工地上最低贱的“监工”,依旧要每日看着那个他们最痛恨的少年,用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创造着他们完全无法想象的奇迹。他们依旧要在每日清晨对着那个曾被他们视作玩物、换上一身青布衣裳的“琏二奶奶”,如今的“王掌柜”,恭恭敬敬地呈上他们那一晚巡视工地的并不存在的“功劳”。
什么都没有改变。那道金色的圣旨像一道遥远的光,照亮了他们早已腐朽的家,却没有一缕能照进他们这个被囚禁于此的黑暗牢笼。
此时在这座牢笼的中心,在那间作为整个工地中枢的书房之内。王熙凤正将一份刚刚从京中送来的、关于省亲别墅的初步营造预算,轻轻放在了林乾的面前。
她的脸上没有半分属于娘家人的喜悦,她的眼中也没有一丝对于那份泼天富贵的向往。只有一种属于顶级的、冷酷的账房先生在看到了一笔注定要血本无归的愚蠢投资之后,所特有的冰冷嘲讽。
“大人您过目。”她的声音很平静,“按照荣国府如今这个花法,别说是一座省-亲别墅,便是十座金山银山也撑不过明年春天。”
林乾没有去看那份充满了荒唐数字的预算,他的目光只是落在了王熙-凤的脸上。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在短短数日之内便已褪去了所有属于“琏二-奶奶”的浮华脂粉,只剩下那份属于“凤哥儿”的干净英气的轮廓。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满意的弧度,他知道这颗棋子他用对了。
“此事我已知晓。”他的声音很平静,“你做得很好。”
他顿了顿抬起眼,那目光越过了眼前的账册投向了那面挂着巨大舆图的墙壁。
“一座园子是留不住春天的。一座用银子堆砌起来的虚假‘圣眷’,更留不住那早已下定决心要刮骨疗毒的天子之心。贾家是在用自己的血去点燃一捧看似绚烂却又转瞬即逝的烟花,他们以为这烟花能照亮他们的未来,可他们却不知道这烟花燃尽之后剩下的只会是更为深沉的黑暗。”
“而我们,”他的手指在那舆图之上那条代表着运河的蓝色线条上轻轻敲了敲,“我们要做的不是去欣赏那场注定要散场的烟花,而是要在烟花燃尽之前,将这条能为帝国输送真正血液的大动脉,牢牢握在我们自己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