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皂靴,踏上了戏台中央那方铺着猩红织金地毯的方寸之地。靴底碾过绣着“福寿延年”的繁复纹样,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镜头上摇。林乾身着经略使的二品麒麟补服,在那张本应是戏班名角独占的太师椅上缓缓落座。这把椅子,有个更响亮的名字——状元椅。在他的侧下方,专门设了一个“看座”,金陵来的信使被客气地“请”在了那里,如同一个被特许观赏一出绝世好戏的贵宾。
舞台之外,便是人间。
台下,数十名被连夜抓捕的扬州盐商与盐运司官员,如同等待开锣的观众,黑压压地跪成一片。平日里听惯了靡靡之音的耳朵,此刻只能听见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空气中,上等脂粉的甜腻香气与梁柱散发出的陈年霉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又令人作呕的气息,钻进每一个人的鼻腔,压迫着他们的神经。
环境的错位,本身就是最极致的羞辱与威压。
林乾坐下后,一言不发。
他既不拍惊堂木,也不问罪。亲卫为他端上一盏滚烫的香茶,他只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然后将茶盏凑到唇边,吹开氤氲的热气。整个过程,他的动作舒缓而优雅,仿佛置身于自家书房,而非一座临时改造的公堂。
一杯茶,他喝得很慢。
冰冷的目光,却像最锋利的探照灯,从跪在最前排的扬州总盐商,一寸寸地,慢慢地,扫过台下每一个人的脸。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种近乎解剖般的审视,仿佛在打量一群早已被钉死在案板上的鱼。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整座戏台,除了他偶尔饮茶时杯盖与杯沿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以及他修长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扶手的“笃笃”声外,再无任何声音。那单调重复的轻响,如同敲响地狱之门的节拍器,一下下精准地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压抑。
极致的压抑。
恐惧在沉默中发酵,最终酿成了崩溃的毒酒。
终于,一名跪在后排的、资历最浅的盐运司小吏,再也无法承受这种灵魂被凌迟般的煎熬。他浑身开始筛糠般地剧烈颤抖,牙齿上下磕碰,发出“咯咯”的声响。他猛地抬起头,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早已涕泪横流。
“大人饶命!”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在绷紧的鼓面上划开了一道口子。
“大人饶命啊!我招!我都招!”
他像一只被彻底吓破了胆的兔子,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将光洁的额头与冰冷的金砖撞得“砰砰”作响,很快便见了血。
这声突兀的求饶,撕开了死寂的第一道口子。
然而,那些跪在前排、老奸巨猾的大盐商们,却在短暂的骚动后,反而将头埋得更深。他们依旧死死地咬着牙关,心中甚至对那个率先崩溃的小吏生出了一丝鄙夷。他们相信,法不责众。只要所有人都扛住了,这个年轻的钦差又能奈他们何?江南的规矩,不是他一个京城来的官儿说破就破的。
林乾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他终于放下了茶杯。
“看来,”他开口了,声音平淡得没有任何波澜,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行馆,“各位都是见过大场面的。”
他没有问罪,甚至没有再看那个崩溃的小吏一眼。他只是不紧不慢地站起身,从身旁亲卫捧着的木盘里,拿起了一本本早已分门别类整理好的账册。
然后,他开始“赏赐”。
“唰——”
第一本账册被他随手掷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精准的弧线,不偏不倚,正正落在了跪在第二排的一名盐运司主事面前。
“李主事,三年前,你借着疏通河道的名义,虚报了三万两白银的工款。这笔钱,你用来在城南给你那位姓柳的相好,置办了一座三进的宅子。此事,账目上可对得上?”
那名李主事浑身一震,如同被九天玄雷劈中,瞬间面无人色。
林乾没有停。
第二本账册飞出,砸在了另一名大盐商的脚边。
“赵掌柜,去年腊月,你名下有三艘盐船报称遇风浪沉没,向盐运司申领了五万两的抚恤。可据我所知,那三船盐,最后出现在了金陵甄家的库房里。本官,可有说错?”
赵掌柜的身体猛地一软,瘫倒在地,汗出如浆。
一本,又一本。
林乾就像一个最慷慨的戏子,将一本本记录着死亡的账册,精准地,扔到了每一个还在嘴硬的人面前。每一本账册,都只记录了那一个人的、某一笔具体的、足以让他掉脑袋的贪墨证据!
这已经不是审问。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用事实进行的、优雅而又残忍的屠杀。
台下,那些原本还心存侥幸的盐商官员们,在看到那些熟悉的字迹与数字时,最后一道心理防线,被这摧枯拉朽般的攻势彻底击溃!他们引以为傲的秘密,他们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手段,在对方面前,竟如同三岁孩童的把戏般,可笑而又透明。
“啪!”
最后一本,也是最厚的一本账册,被林乾扔在了为首的扬州总盐商汪淮面前。册子落在地上,摊开了几页,上面用朱砂标记的文字,触目惊心。
林乾缓缓踱步到戏台边缘,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这个已经面如死灰的江南巨富,平静地说道:“汪总商,三年前,你与倭寇私下交易,用三船私盐,换了五箱东珠,此事,你可认?”
通倭。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汪淮的脑中轰然炸响!
这桩由他亲自经手、自以为做得神鬼不知、足以让他被诛灭九族的、最大的秘密,竟然被对方如此轻描淡写地一口道破!
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尽数褪去,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瞬间抽空。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冰冷的绝望,彻底淹没了他。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如同漏气风箱般的声响,最终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眼神涣散,彻底瘫倒在地。
整个戏台之下,已是一片死寂的哀嚎与绝望的喘息。
林乾站直了身体,俯瞰着台下那些彻底崩溃的囚徒,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钢针,扎入每一个人的耳膜。
“我再问一遍。”
“谁是主谋?”
“谁是同犯?”
他缓缓抬起手,一名亲卫立刻点燃了一炷香,插在了他身旁的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带着一股催命的檀香。
“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互相指认。”
“一炷香后,第一个被指认出来的人,我会让他,和他全家,都从扬州……消失。”
这句话,不带任何感情,不带任何温度,却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了所有人的灵魂之上。它彻底点燃了囚徒困境的导火索。
死寂仅仅持续了三个呼吸。
随即,为了活命,为了不成为那个“第一个”,台下瞬间从沉默的地狱,变成了疯狂的、互相攀咬、互相揭发的人间炼狱!
“是他!是汪淮!都是他逼我们干的!”
“李主事!你这个王八蛋!当初是你跟我说,这笔银子甄家那边已经打点好了!”
“甄家!他们最大的后台,是金陵的甄家!”
撕咬,挣扎,攀咬,揭发……人性的丑陋在这一刻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坐在“看座”上的金陵信使,早已没了之前的半分傲慢。他脸色惨白如纸,额角的冷汗汇成一股股细流,顺着脸颊滑落,浸透了华贵的衣领。
他端着茶杯的手,抖得连里面的茶水都洒了出来,溅湿了前襟。他下意识地想把茶杯放回桌上,却一连几次都对不准位置,最终发出一声瓷器碰撞的脆响。
他看着台上那个如同神魔般掌控一切的年轻人,又看了看台下那片丑陋的人性炼狱。他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
疯子……他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