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帅府,昔日的军机处,此刻已成为帝国战争机器名义上的心脏。然而,这颗心脏的跳动,却显得异常沉重与迟滞。
夜色尚未完全褪尽,天际还残留着一抹铅灰色的微光。林乾已端坐于主位之上,身前那张巨大的舆图桌上空无一物,只映照着他平静无波的面容。他没有批阅任何文书,也没有召见任何将领,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一尊融入了晨间寂静的雕塑。
他似乎在等待。
“吱呀——”
厚重的楠木门被缓缓推开,打破了满室的宁静。
开场的一幕极具视觉冲击力。户部尚书张敬言、工部尚书钱秉义、兵部尚书孙传庭,这三位掌控着帝国行政命脉的老臣,并未如往常般从容步入。他们的身后,跟着十几名身强力壮的部院小吏,正哼哧哼哧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三大摞比人还高的卷宗,艰难地抬了进来。
“咚!咚!咚!”
三声沉重的闷响,仿佛三记擂响的战鼓。那三座由无数册页、案卷、律法条文构筑而成的“文山”,被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了大元帅府光洁的地板上,投下三道巨大的、充满了压迫感的阴影。
那不是寻常的文书,那是大周立国百年来,所有关于钱粮、营造与兵事的“规矩”之总和。它们是帝国这部庞大机器得以运转的基石,也是此刻,三位尚书用来对抗一切变革的最强壁垒。
“参见大元帅。”
三人整了整略显凌乱的官袍,对着林乾一揖及地,姿态恭谨,无可挑剔。
林乾的目光从那三座文山上一扫而过,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抬了抬手,声音平淡:“三位老大人免礼,请坐。本帅昨日下发的《战争资源需求总纲》,不知三位部堂,准备得如何了?”
问题直接,切入核心。
然而,他等来的,却是第一声意料之中的叹息。
户部尚书张敬言第一个站了出来。他并未高声疾呼,只是慢条斯理地从那堆积如山的卷宗顶端,抽出了一本厚重的户部总账。他将总账摊开在林乾面前,枯瘦的手指点在上面密密麻麻的条目上,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
“大元帅,您请看。”
他的语气充满了对一位“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年轻统帅的无奈与“教诲”。“国库之中,确因抄没逆产而暂时充盈,账面上的银两,是足够的。但是……”
他拖长了那个“但是”,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天下州府的日常支用,黄河两岸的河工开销,各级官吏的俸禄发放,皆有定数,一分一毫都记录在册,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元帅您要的这笔军费,数目太过巨大,已远超常例。若要强行调拨,已非我户部一家可以定夺。”
他抬起头,用一种“我亦是按规矩办事,爱莫能助”的眼神看着林乾,一字一顿地将那套程序清晰地背诵了出来:“按照《大周会计律》,此事需先由我户部九司十三房会审,拟出调拨方案;方案成型后,需提交六部共同议决,若有异议,则发回重拟;六部通过之后,还要再交由内阁进行最终票拟;最后,方能呈送圣上,等候朱批。”
他顿了顿,仿佛在心中仔细盘算了一下,这才给出了最终结论,那声音如同最后一块落下的棺材板,沉重而绝望:“这一来一回,文书往返,盖印会签,即便各部堂通力合作,没有丝毫延宕,最快,也需三个月。”
三个月。
战争,瞬息万变。而仅仅是第一笔军费的到位,就需要三个月。
这不仅仅是拖延,这是扼杀。
不等林乾有所回应,工部尚书钱秉义已紧跟着站了出来,他的脸上,挂着一抹更为深沉的苦涩。
“大元帅,钱粮之事尚有盼头,我工部的难处,才是真正的积重难返呐。”
他从第二座“文山”中,抽出了一幅巨大的、绘制着帝国水陆交通的舆图,在地上缓缓展开。“元帅您要的钢铁煤炭,皆是巨量之物,产地多在江南与湖广。若在以往,可走漕运,虽慢些,倒也稳妥。可如今,漕运已废,海运船只又多被海运经略司征用,远赴东瀛。我部算来算去,唯一的办法,便是征调民间商船。”
他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充满了为国分忧的考量。但接下来的话,却将这“唯一的办法”也彻底堵死。
“可这征调民船,又牵扯到了户部的勘合与兵部的文书。商船的大小、载重、船夫的籍贯身份,都要一一核对造册,上报审批。没有户部的许可,船动不了;没有兵部的军令,沿途的关隘谁敢放行?这又是公文来回,三部会签。老夫斗胆估算了一下,就算一切顺利,没有半年光景,这第一批原料,怕是连海都出不了。”
半年。
连原料都到不了京城。那所谓的“钢铁驰道”,便成了彻头彻尾的空中楼阁。
最后开口的,是兵部尚书孙传庭。他始终沉默着,直到两位同僚都诉完了苦,他才用一种最为沉痛、也最为坚定的语气,为这场“哭穷大会”画上了句号。
“大元帅,钱粮、物料,终究是身外之物。可这兵马之事,却是国之根本,更是一点也马虎不得。”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军法如山的重量。“征兵虽易,北疆的汉子们听闻要为国出征,想必也是一呼百应。但是……”
他同样用了一个“但是”。
“……兵甲武备的生产,军籍的变更,家属的安置抚恤,新兵的整编操练,每一项,都牵扯甚广,皆有严苛的律法规定。按照《大周军律》,从一名百姓应征入伍,到他最终披甲执锐,成为一名合格的战兵,整个流程走完,最快,也要一年。”
一年。
三个月,半年,一年。
这三个数字,像三座无形的大山,一座比一座沉重,一座比一座令人绝望,层层叠叠地压在了“北伐”这件看似已是板上钉钉的国策之上。
三位尚身居高位的尚书,用最恭敬的语气,说着最“合理”的理由,却共同指向了一个冰冷的、不可动摇的结论——这场战争,打不了。至少,在短期内,是绝对打不了的。
他们说完,便不再言语。
整个大元帅府,陷入了一片死寂。只能听见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显得这屋内的气氛愈发凝重,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终于,三人似乎是达成了某种默契,一同站起身,对着依旧沉默不语的林乾,深深地,深深地一揖到底。
他们异口同声,那声音里充满了“为国分忧”的恳切与“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悲壮:
“请大元帅体谅我等苦衷,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这句话,是最后的通牒。
也是他们献上的,最柔软,也最致命的一把刀子。
他们抬起头,准备迎接林乾意料之中的雷霆之怒。他们甚至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准备用“祖宗之法不可变”、“为万民计,不可轻启战端”等大义名分,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朝堂死谏。
然而,他们预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林乾静静地听完了他们所有的陈述。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愤怒,没有焦躁,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失望都没有。
在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他竟然也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温和的、表示理解的微笑。
“三位老大人所言极是。”
他的声音平静而温润,像是一阵拂过湖面的春风,瞬间吹散了屋内那剑拔弩张的凝重气氛。“备战乃国之大事,关乎亿万生民,确需周全,不可有丝毫的疏漏与仓促。”
他走到三人面前,亲手将他们一一扶起,姿态亲切得不似上下级,倒像是对待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
“本帅知道了。”他微笑着,那笑容真诚得看不出任何破绽,“诸位都是国之柱石,为国操劳,辛苦了。今日之事,本帅会仔细思量。三位请回吧,部中事务繁忙,不必在此耗着了。”
这番反应,完全超出了三位尚书的预料。
他们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就像是卯足了劲打出的一拳,却狠狠地击在了一团棉花上,说不出的难受。
他们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一丝困惑,但也有一丝计谋得逞的放松。
“那……老臣等,便告退了?”张敬言试探着问道。
“请。”林乾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态度谦和依旧。
三位老臣怀着满腹的疑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转身退出了大元帅府。
当他们走到府门外,沐浴在清晨微凉的阳光下时,压抑了一早上的情绪,终于得到了释放。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座依旧灯火通明的府邸。
钱秉义抚了抚胡须,发出一声轻笑:“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以为手握帅印,便能号令天下?却不知这天下,是靠着我等手中的账本与规矩,一笔一划撑起来的。”
“不错,”孙传庭的面色也缓和了许多,“他想打仗,便让他去对着舆图打吧。没有钱粮兵甲,他便是天神下凡,也休想挪动一兵一卒。”
张敬言的脸上,最终浮现出一抹智珠在握的、计谋得逞的轻松笑容。
“走吧。”他挥了挥袖子,语气轻快,“接下来,咱们只需每日在府中喝茶,等着这位年轻的大元帅,自己走进这座我们为他准备好的‘泥潭’里,便足够了。”
说罢,三人相视一笑,那笑声中充满了对旧有秩序的绝对自信,以及对挑战者的无情嘲弄。他们迈开步子,官靴踏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的声音,在这一刻,显得格外轻松而得意。
而在他们身后,那座灯火通明的府邸深处,林乾重新坐回了主位之上。
他脸上的温和笑容,在他转身的那一刻,便已悄然敛去。
他静静地看着门外那三道渐渐远去的背影,眼神幽深如海,不起半点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