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自杀那夜,我接到了十年前自己打来的电话。
少女的声音雀跃又清澈:“你好呀!我是二十八岁的你!”
我握紧安眠药瓶冷笑:“我今年正好二十八,你骗鬼呢?”
电话那端忽然传来幼儿园的喧闹声:
“妈妈,这个时空胶囊电话亭真的能打通哎——”
我猛地抬头,发现窗外十年前亲手埋下的许愿瓶正在发光。
---
夜深得像一潭墨,沉甸甸地压在这间不足三十平的出租屋里。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霓虹灯光怪陆离地闪烁,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条冰冷扭曲的色彩。
苏晚就坐在那片光怪陆离的边上,蜷在地板角落,背抵着冰凉的墙。
她很安静,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好像稍微重一点,就会惊碎这层勉强维持的、脆弱的平静。右手无意识地搭在左腕上,那里新旧疤痕交错,像几条狰狞的暗红色蜈蚣,最新的一道还结着薄薄的痂。左手边,一个空了的酒瓶歪倒着,旁边是一只小小的白色药瓶,瓶盖拧开了,里面那些白色的小药片,是她凑了整整半个月、跑了好几家不同的药店才攒够的。
足够了。
她没哭,眼泪早就流干了。心里那片荒芜的废墟,连风刮过都听不见回声。工作丢了,就在前天,经理那句“公司架构调整,你很优秀,只是……”虚伪得让她连冷笑的力气都没有。昨天,房东发来最后通牒,催缴拖欠了两个月的房租,语气冷硬,不留余地。至于那个曾说过要养她一辈子、给她一个家的男人,上周最后一次见面,是在街角咖啡店,他眼神闪烁,说“她更需要我”,那个“她”,苏晚认识,是他公司老总的千金。
没什么可留恋的了。这座城市太大,容不下一个她这样失败的人。世界也太吵,衬得她形单影只。
她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的药瓶。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不是她惯用的柔和铃音,而是一种尖锐、急促、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滴滴声,是她很多年前用过的老式手机的默认铃声。
这铃声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周围厚重的死寂。
苏晚浑身一颤,猛地缩回手,像是被那声音烫了一下。她茫然地抬头,寻找声音来源。那铃声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她终于发现,是她扔在沙发角落的旧手机,一台屏幕早已碎裂、她以为早就没了电也停了服务的古董机。
谁会打这个号码?
推销?诈骗?或者……是哪个还记得这个旧号的人,传来了迟到的、于她而言却已毫无意义的关心?
鬼使神差地,她爬过去,摸索着拿起那台冰冷破旧的手机。屏幕上闪烁着一串奇怪的数字,不像正常的号码。她迟疑了一下,那铃声催命似的响着。
她按下了接听键,把手机放到耳边,却没有立刻说话。
电话那头先传来了声音,带着滋滋的电流杂音,却清晰得不可思议——那是一个女孩的声音,清脆、雀跃,充满了一种未经世事打磨的明亮活力,像清晨沾着露珠的草叶。
“喂?喂?听得到吗?你好呀!我是二十八岁的你!”
二十八岁。苏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猝然攥紧,透不过气来。她今年,正好二十八。
荒谬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压过了片刻的恍惚。她握紧了左手中的药瓶,瓶身的硬硌着她的掌心,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出一种干涩、沙哑、带着浓浓嘲讽的冷笑,这声音陌生得不像她自己的。
“我今年正好二十八,你骗鬼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淬着这些日子积攒的所有寒意和绝望,“我不管你是谁,搞这种恶作剧,没意思透了。我心情不好,别来烦我。”
她准备挂断,把这破手机彻底砸烂。
然而,电话那端的声音并没有被她的冷厉吓退,反而更加兴奋地“哎哎”叫起来:“别挂别挂!真的!我没骗你!哇,这个电话亭真的好神奇!书上说的是真的!”
背景音忽然变得嘈杂起来,有小孩子清脆嘹亮的笑闹声、奔跑的脚步声,还有一个略显焦急的、属于年轻女人的呼唤,隔着一段距离传来:“淼淼!别乱跑!跟叔叔阿姨说谢谢!”
“妈妈!这个时空胶囊电话亭真的能打通哎!!”女孩的声音对着旁边欢快地喊了一句,然后又迅速凑回听筒边,气息微喘,带着发现新大陆般的激动和急切,“喂?你还在听吗?你真的是十年后的我吗?你现在是不是成了特别厉害的大画家了?在超级大的房子里画图?开不开画展?妈妈说你以后肯定会特别棒!你……”
女孩雀跃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却极其锋利的锥子,毫无预兆地、狠狠地凿进了苏晚早已麻木的心脏最深处。
大画家?大房子?画展?
每一个词都像是最恶毒的讽刺,砸在她现实的残骸上——她早已扔掉了画板,颜料干涸在破烂的角落里,为了生存做着毫不喜欢的琐碎工作,住在即将被赶出去的出租屋。
那声音里的期待和天真,灿烂得让她无法直视,像正午的阳光,会灼伤她这只活在阴沟里的老鼠的眼睛。
痛楚尖锐地袭来,让她几乎握不住手机。
可就在这时,女孩无意中提及的“时空胶囊电话亭”和背景音里清晰的“幼儿园放学”的喧闹,像两道闪电,几乎同时劈亮了她混沌的脑海。
一个被尘封了十年的记忆碎片,挣扎着,从绝望的淤泥深处浮了上来。
十年前……十八岁的夏天……高中毕业……和最好的朋友林薇……在学校后街那个即将拆迁的街心公园……她们……
她猛地抬起头,视线像受惊的鸟,仓皇地撞向窗外——
出租屋在一楼,窗外有一小片光秃秃的泥地,挨着墙角。此刻,窗外并无异常,只有城市霓虹投来的、变幻不定的光晕。
可是,不对。
苏晚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她丢开药瓶,踉跄着爬起来,扑到窗边,几乎把脸贴在了冰凉的玻璃上,手指用力抹开玻璃上的灰尘和水汽,拼命向外看去。
视线死死钉在窗外墙角下那片黑乎乎的泥地上。
看了足足有十几秒。
就在她以为自己是因为情绪过度激动而产生了幻觉时——
一下。
很轻微,很微弱,几乎要错觉是远处车灯掠过反光的一下闪烁。
又一下。
这一次,清晰无误!黯淡的,却执拗的,一种柔和的、带着一点点绿意的微光,正从窗外墙角的泥土缝隙里透出来!
一明,一灭。如同沉睡地底十年的一颗心脏,开始了缓慢而有力的搏动。
苏晚的呼吸彻底停了。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倒流回心脏,撞击得她耳膜嗡嗡作响,震得她四肢百骸都在发麻。
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
她猛地转身,甚至来不及走门,一把推开窗户,冰冷夜风灌入她也毫无知觉。她手忙脚乱地翻出窗子,跌落在冰冷的泥地上,顾不上摔疼的膝盖,扑到那片墙角下。
手指没有任何犹豫,疯了一样地抠挖着冰冷潮湿的泥土。指甲翻了,渗出血丝,混着泥泞,她也感觉不到痛。
很快,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硬硬的、冰凉的东西。
她动作顿住,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术,然后,更加小心翼翼却又无比急促地扒开周围的泥土——
一个玻璃瓶渐渐显露出来。瓶身沾满泥污,但里面确实有什么东西,正一下一下,散发着那柔和而执拗的微光。
瓶口塞着的木塞已经有些腐烂,瓶身上,用当时最喜欢的粉色指甲油写着的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在微光中依稀可辨:
“给二十八岁的苏晚”。
时空胶囊。
她十八岁那年夏天,和林薇一起,像个郑重其事的仪式,亲手埋下的。里面塞了一张写满梦想清单的信纸,还有几张她们当时笑得最傻气的拍立得合照。
电话……是真的?
那个女孩……真的是……
她瘫坐在冰冷的泥地里,握着那只沾满泥污、正在发光的玻璃瓶,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台没有挂断的旧手机。
听筒里,十八岁的自己,那个叫做“淼淼”(一个她早已弃用的、觉得稚气的小名)的女孩,还在叽叽喳喳,声音透过电流和十年的光阴,清澈地传来,带着全然的信任和憧憬:
“喂?你还在吗?你怎么不说话了?十年后的我,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呀?你快告诉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