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住那张纸条,雨水顺着鞋底边缘往下淌。
灰袍贴在身上,冷得人发僵。可这会儿没人敢靠近我三步之内。
墨无涯趴在地上,脸朝下埋在水里,嘴角还挂着那笑,动不了,也停不掉。他现在就是个活靶子,谁都能上去踹一脚,但没人动。
各派长老围了一圈,剑拔弩张的气势早就散了。他们看着我,眼神跟看鬼一样。
白须长老最先开口,声音抖得像风里的叶子:“墨无涯执掌执法堂多年……我们也是被逼的。”
我没说话,弯腰从袖口摸出一颗果核,在指间转了两圈。
“三年前。”我抬头,“你们派人半夜杀到青玉峰后山,要灭我兄弟的时候,有没有说过自己是被逼的?”
那人脸色唰地白了。
不止他。药王谷的谷主往后缩了半步,北岭剑宗的长老手一松,剑尖差点戳地。
这事本该没人知道。当年那批人穿的是黑袍,戴的是遮面符,连出手的招式都混了三家路数,就是为了不留痕迹。
但他们忘了,我在乱葬岗靠蛊虫活命时,就学会了一件事——死人不会说话,可虫子会。
那天夜里,我放出去三百只噬耳蛊。它们钻进那些人的耳朵,听着他们回宗门的路上互相问:“真死了吗?”“头都砍下来了,还能活?”
我把这些话记了三年。
现在,该还了。
我站直身子,把果核往地上一扔,脚跟一碾,壳碎成几片。
袖子里的噬灵蚓皇轻轻一颤,像是在等命令。
我不急。先抬手摸了摸耳后那道疤。雨天它总痒,像有小虫在爬。
然后我扫视一圈,声音不高:“你们当中,有六个宗门参与围剿。每家来了七个人,一共四十二个。死了三十九个,三个活着回来报信。”
有人想开口辩解。
我抬手,止住了。
“我知道你们想说——‘上头下令,不得不从’。可你们有没有想过,是谁下的令?是谁传的话?是谁把青玉峰的人标成了叛徒?”
没人答。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只是这些年习惯了闭眼做事,睁眼装傻。
我冷笑一声,竖瞳一闪。
下一秒,袖中嗡鸣响起。噬灵蚓皇昂起脑袋,肉粉色的身体微微拱起,头顶草环歪了歪。
我轻轻挥手。
刹那间,成千上万只噬灵虫从我衣缝、袖口、领边喷涌而出,像一阵灰雾腾空而起。它们没有攻击任何人,只是盘旋一圈,然后分别扑向每位长老的手腕和脚踝。
皮肤表面泛起一层细密红点,那是蛊虫钻入的痕迹。
锁脉蛊。不伤人,不断经,但能让你的心跳慢半拍,呼吸重一分,念头卡一秒。最关键的是——只要我还活着,你们谁都别想逃。
白须长老腿一软,跪了下去。
不是我逼他跪的。是他自己膝盖发抖,撑不住。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不到十息功夫,满殿长老全都低着头,跪了一地。
没人喊冤,也没人挣扎。他们知道,这一跪不是认错,是保命。
我站在中间,看着这群曾经高高在上的人物低头伏首,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十年前我被毒寡妇咬醒天赋,浑身溃烂爬回青玉峰,掌门让我当杂役,说我活不过三天。
结果我活下来了。
还活得比谁都久。
我慢慢走到最前面那个白须长老面前,蹲下来,跟他平视。
“你说你们被胁迫。”我问,“那我现在胁迫你,算不算一样?”
他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我拍拍他肩膀,起身,环顾四周。
“我不是来报仇的。”我说,“我是来收网的。”
话音落,噬灵蚓皇从我袖口滑出,啪嗒一声落在积水的地砖上。
它没走远,就在原地扭了两下身体,然后开始爬。
尾巴拖着水痕,一点点往前挪。每爬一段,就在地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印子。
众人盯着它,大气不敢出。
它爬得很慢,像是在写字。
第一个字出来时,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去。”
第二个字接着浮现。
“正。”
第三个字落下,整个大殿安静得连雨声都听不见了。
“道。”
第四个字刚成型,南荒巫门的老妪猛地抬头看我。
我冲她笑了笑。
她立刻低下头,脖子绷得紧紧的。
第五个字,第六个,第七个。
七个字连起来——
“去 正 道 盟”。
写完最后一个笔画,噬灵蚓皇停下来,抬起头,草环晃了晃,像是在等我下一步指令。
我没有动。
雨水顺着屋顶破洞滴下来,正好砸在那行字上。第一笔开始模糊,水痕慢慢扩散。
我看着那七个字一点点被冲开,变成歪歪扭扭的痕迹,最后只剩下一滩湿泥。
可我知道,它们已经进到每个人的眼睛里,心里,神识里。
再也抹不掉。
北岭剑宗的长老喉结动了动,低声问:“你要去正道盟?”
我没回答。
药王谷谷主咬牙:“那里是天下正统,岂是你一个外门弟子能闯的?”
我还是没说话。
倒是噬灵蚓皇突然扭头,朝他吐了个小泡泡。
啪。
破了。
那股气直接喷在他脸上,带着点腥味。
他吓得往后一仰,差点坐倒。
我这才开口:“你们觉得,正道盟是什么地方?”
没人应。
“是开会的地方?是评理的地方?还是——”我顿了顿,“藏罪的地方?”
白须长老身子一抖。
我想起昨夜在藏书阁翻到的一卷残页。上面写着三年前一场“清剿叛修”的名单,底下盖着正道盟的火漆印。而那份名单里,赫然有我兄弟的名字。
可他从没出过青玉峰。
更没杀过一个人。
他们给他安的罪名是:勾结魔窟,图谋不轨。
证据呢?没有。
证人呢?死了。
就这么一笔勾销了一个人的命。
而现在,这群人跪在我面前,跟我说他们是被逼的?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有刚才踩纸条时沾上的泥。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一直穿这件破袍子吗?”我问。
没人敢答。
“因为每次换新衣服,总会有人半夜来烧。”我笑了笑,“前年烧了三次,去年两次。今年还没烧,可能是因为——你们怕了。”
我抬起眼,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但现在我不怕了。”我说,“从今天起,你们也不用怕。”
“怕什么?”有人忍不住问。
“怕我不知道。”我说,“怕我装傻。”
这句话落下,全场死寂。
过了好一会儿,白须长老才颤声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看着他,没急着回答。
外面雷声又响,一道闪电劈下来,照亮整座大殿。
我站在原地,灰袍湿透,脚边是那行快被雨水冲没的字。
然后我笑了。
“我要的很简单。”我说,“你们欠的债,一笔一笔,还清楚。”
我伸手拍了拍噬灵蚓皇的脑袋。
它转过身,重新爬回我袖子里,暖乎乎地贴着手臂盘好。
我最后看了眼跪满一地的长老们。
“明天。”我说,“跟我走。”
其中一个长老猛地抬头:“你要我们集体离开宗门?这不可能!门规不容!祖训不可违!”
我点点头:“所以你们得写个理由。”
“什么理由?”
我咧嘴一笑:“就说——突发急病,需赴正道盟求医。”
那人愣住:“这……这不是谎话吗?”
我歪头看他:“你们以前撒的谎,还少吗?”
他哑口无言。
我转身,背对着他们,走向殿门口。
脚步没停。
身后传来窸窣声,是有人想站起来又不敢动。
走到门槛时,我停下。
“对了。”我说,“记得带上你们的令牌。”
我没回头。
只是抬起右手,轻轻敲了敲门框。
三下。
轻,但清晰。
屋檐上的雨滴,恰好在这时断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