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已是三月之后。
终南山,重阳宫大殿。
殿内庄严肃穆,全真六子——丹阳子马钰、长生子刘处玄、长春子丘处机、玉阳子王处一、广宁子郝大通、清静散人孙不二,悉数在座。唯独那代表长真子的座位空着,提醒着众人谭处端师兄早已仙逝。六人道袍整洁,神色肃然,目光都汇聚在坐在首位的掌教马钰,以及被他特意请来的全真教最特殊的人——柳志玄身上。
马钰真人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他缓缓开口道:
“志玄师侄,今日请你前来,是有一件关乎我全真教未来的大事,需与你诸位师叔伯一同商议,也需征得你的同意。”
柳志玄坐在下首,青衫依旧,气度沉静。他微微颔首,执礼甚恭:“掌教师伯请讲。”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那个空着的座位,眼中闪过一丝对恩师的追忆。
马钰目光扫过在场的诸位师弟师妹,最后落在柳志玄身上,语气郑重地说道:“贫道执掌全真教已有数十载,如今年事已高,精力日益不济。近年来,蒙祖师庇佑,天下信道之士愈众,我全真教门下弟子更是日渐增多,声威愈隆。然而,教务繁杂,引领如此庞大的教派前行,非年富力强、德才兼备者不能胜任。”
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殷切的期望,看向柳志玄:“志玄师侄,你乃处端师弟嫡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武功修为,已臻化境,远超我等。当年你于二次华山论剑斩杀欧阳锋,为谭师弟报了仇,更与蒙古定约,护我终南山安宁,德望、武功、智慧,皆为我教翘楚。处端师弟在天有灵,亦当欣慰。”
“因此,”马钰真人道:“经我与诸位师兄弟商议,一致认为,你是接掌全真教门户的最合适人选。贫道欲将掌教之位,传于师侄你,由你带领全真教,光大道门,庇佑苍生。不知师侄……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大殿内一片寂静。丘处机、王处一等人目光都聚焦在柳志玄身上,他们显然早已达成共识。将掌教之位隔代传给师侄柳志玄,固然是因马钰年老需择贤能,更是因为柳志玄的武功、威望和能力,已然是支撑全真教应对未来风雨的不二人选。
端坐在重阳宫大殿内,听着掌教师伯马钰那郑重其事的话语,柳志玄还是很是抗拒的。权力于他,如同精美的鸟笼,他这只闲云野鹤是万万不想被关进去的。他现在的身份就挺好,没人能管他,还不需要管事。
他自来到这个世上,已二十多年,如今虽已年近四十,但因修为高深,先天之气充盈,面容依旧如二十许岁的青年,只是眼神中沉淀着岁月与阅历带来的深邃。他性情本就恬淡,不喜俗务纷扰,最大的乐趣在于探究武学至理。
权力、地位,于他而言,非但不是诱惑,反而是一种枷锁。
让他坐上那掌教之位,意味着无数繁杂的教务、人际的周旋、对外的权衡……想到这些,他便觉得有些头疼。那高高在上的掌教宝座,在他眼中,还不如后山一块清净的石头来得自在。
他目光再次掠过恩师谭处端那空着的座位,心中微叹。若师父尚在,或许还能替他挡一挡这等“麻烦事”。如今,师伯们显然是铁了心要将他推上这个位置。
“志玄师侄……意下如何?”
马钰师伯殷切的目光,以及其他五位师叔伯聚焦而来的视线,如同无形的网,将他笼罩。
他心知,自己是逃不掉的,无论是武功、威望还是对教派的贡献,教中都无人能出其右,连个像样的竞争对手都没有。
眼看马钰师伯殷殷期盼,诸位师叔伯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自己身上,等着他表态。柳志玄心念电转,脸上瞬间堆起十分诚恳的笑容,起身拱手道:
“掌教师伯,诸位师叔伯,承蒙看重,弟子实在是……受宠若惊。”他先捧了一句,随即话锋开始“耍滑”,“不过,掌教师伯您老当益壮,精神矍铄,身体看起来很是硬朗,这掌教之位,正需要您这般定海神针坐镇,何必急着传下呢?”
不等马钰反驳,柳志玄又立刻接上,语气那叫一个“推心置腹”:“再说了,弟子年纪尚轻,资历浅薄,心性还需磨砺。这掌管偌大一个全真教,责任何其重大?弟子生怕一个行差踏错,有负诸位长辈厚望,更愧对祖师爷。不如……再让弟子多历练些年岁?”
他这番“自谦”之词说完,大殿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能让这位武功通玄的柳真人如此放下身段、近乎“耍赖”推脱的,恐怕也只有在这些看着他长大的师门长辈面前了。
丘处机性子最是刚直,闻言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看着柳志玄那张因为修为高深而看起来不到三十、俊雅非凡的脸,再听听他口中“年纪尚轻”、“还需历练”的话,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往上冒。快四十岁的人了!武功都练到天下顶尖了!连天下五绝的欧阳锋都打死了!还在这里跟我们扮嫩、装资历浅?!
王处一、郝大通等人也是面面相觑,脸上表情哭笑不得。他们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哪里是谦虚,分明就是耍无赖,找借口不想接这摊子事!
马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无语,与丘处机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那意思很明显:这小子滑头,不能让他就这么糊弄过去!
丘处机会意,清了清嗓子,板起脸道:“志玄,休得胡言!你之能奈,我等岂会不知?年纪、资历不过是托词!教派未来重于泰山,岂容你如此儿戏推脱?此事关乎重大,容不得你退缩!”
柳志玄察言观色,见长辈们不为所动,心一横,又开始细数自己 “俗务缠身”——需持续救治弟子林修远,需教导杨过,还需精研《混元真经》云云,总之就是抽不出身,也无暇分心处理繁重教务。
他这番东拉西扯,寻找各种借口,态度虽然恭敬,但那推拒之意却是再明显不过。几位长辈看着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马钰与丘处机、刘处玄等人交换了几个眼神,均看出对方眼中的无奈与坚决。他们知道,再任由柳志玄这般“胡搅蛮缠”下去,这传位之事怕是真要遥遥无期了。全真教的未来,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而柳志玄是不二人选,绝不能让他再逍遥下去。
最终,马钰深吸一口气,抬手止住了还欲再言的柳志玄,神色变得异常严肃,沉声道:
“志玄,休要再寻借口推脱!你的能力,我等心知肚明。教派传承,非是儿戏!”
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柳志玄,一字一句地给出了最终通牒:
“我等便予你一年时间!”
“一年之后,无论你还有何理由,都必须接下这掌教之位,带领我全真教前行!此事已定,不容再议!”
丘处机等人也纷纷点头,表明这是他们一致的决定。
柳志玄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几位师伯师叔那前所未有、不容商量的严肃表情,知道这已是他们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也是底线了。他若再推辞,就真是不识大体了。
他心中暗叹一声,知道这“缓刑”只有一年了。只能无奈地躬身行礼,道:“是,弟子……遵命。”
看着柳志玄乖乖接下了这“最后期限”,马钰等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虽然过程曲折,但总算有了一个明确的结果。接下来这一年,恐怕少不了要时常“提点”一下这位准掌教了。
柳志玄刚走出重阳宫,还在为自己那仅剩一年的“自由时光”暗自唏嘘,便看到山道尽头,一个魁梧如山的身影正大步而来,正是哈桑。而在哈桑身旁,一个小小的身影紧紧跟着,不是杨过又是谁?
看哈桑那沉稳的步伐和隐隐透出的、更加凝练厚重的气息,便知他这趟下山,不仅顺利接回了杨过,自身将那大伏魔拳法也锤炼得颇有火候,修为更进了一步。
“主人。” 哈桑走到近前,躬身行礼,声音一如既往的沉浑。
“师父!” 杨过也立刻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他快步上前,仰起小脸看着柳志玄。数月不见,他似乎长高了一点。郭靖为人忠厚,黄蓉虽然古灵精怪但也并非刻薄之人,只是虽然衣食无忧,但终究是寄人篱下,还是有些不自在。
柳志玄看着安然归来的两人,尤其是杨过那明显放松了许多的神情,心中因方才大殿之事而产生的些许郁闷也消散了不少。他微微一笑,伸手轻轻拍了拍杨过的肩膀,感受到少年骨骼的坚实,点头道:“回来就好。这一路可还顺利?”
“还算顺利。”哈桑简洁地回答。
柳志玄颔首,对哈桑道:“看来你此番下山,收获不小。”
哈桑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沉声道:“略有所得,不负主人传授。”
“好。”柳志玄心情渐佳,“过儿既已回来,便安心住下。等到举行过入门仪式,我便会亲自传你全真武功。”
杨过欣喜道:“是,师父!”
只是,那一年之期……他在心中轻轻一叹,能偷得浮生片刻闲,也是好的。
柳志玄带着哈桑与杨过刚离开重阳宫不远,正准备返回后山,就听得一个爽朗带着笑意的声音从侧面传来:
“师兄!你可算从大殿里出来了,几位师伯没把你念叨晕吧?”
只见一个穿着蓝色道袍、面容俊朗、眼神灵活、身形高大的道人快步走了过来,正是柳志玄的同门师弟志明。他与柳志玄皆是由已故的长真子谭处端收入门下,他比柳志玄年龄小些,一同学艺长大,情谊深厚,远非寻常师兄弟可比。在全真教中,也只有他,会如此自然地称呼柳志玄为“师兄”,而非像其他大多弟子那样恭敬地称“柳真人”。
柳志玄见到他,脸上也露出了真切的笑容,笑骂道:“就你耳朵灵,躲在这里看笑话是吧?”
志明嘿嘿一笑,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我可是远远瞧着哈桑大哥带着个小家伙回来,就猜到师兄你要出来了。怎么样,掌教之位的事儿?” 他显然也知道今日大殿所议何事,语气中带着关切。
柳志玄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后再谈这个话题,目光转向一旁的杨过,对志明道:“来得正好,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杨过,我新收的弟子,也是故人之后。” 他又对杨过温言道:“过儿,这位是志明师叔,日后在教中若有什么琐事寻不到我,找你志明师叔也一样。”
杨过机灵得很,立刻上前一步,对着志明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脆生生地道:“弟子杨过,拜见志明师叔!”
志明眼前一亮,上下打量着杨过,见他眉目俊秀,眼神灵动,虽然衣着朴素,但那股子机灵劲儿却掩不住,不由得赞道:“好个俊俏灵秀的孩子!师兄,你这眼光可真是不错,这小子一看就是个好苗子!” 他说着,又对杨过笑道:“以后在山上有什么事,尽管来找师叔我,谁要是敢欺负你,师叔帮你出头!”
他这话说得豪气,带着几分江湖气,让杨过顿生好感,小脸上也露出了笑容,用力点了点头:“嗯!谢谢志明师叔!”
志明又看向哈桑,熟络地打了个招呼:“哈桑大哥,这趟辛苦了啊!武功想必又精进了吧?改日可得让我再开开眼界!”
哈桑对志明也颇为熟悉,知道他与主人关系莫逆,闻言也露出一丝笑容,瓮声道:“好。”
柳志玄将杨过在后山安顿好一处清净的厢房后,带着他、哈桑以及志明,一同来到了自己平日清修之所,然后钻进了旁边的一间小厨房。
杨过正有些好奇师父带他来此作甚,却见柳志玄挽起道袍袖子,竟是亲自生火、洗菜、切肉,动作娴熟,丝毫不像一位武功通玄的世外高人,反倒像个经验老道的厨子。他已经从郭靖黄蓉口中也知道的自己师父是如何的了得。
哈桑则默默地在一旁帮着处理一些需要大力气的活计,比如劈柴、扛水缸。志明更是熟门熟路地在一旁打下手,递个调料碗碟,显然对此情景早已见怪不怪。
不过多时,几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便摆上了桌。虽都是些山野寻常食材,但经柳志玄妙手烹制,竟是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一盘清炒时蔬,碧绿脆嫩;一钵蘑菇山笋炖的汤,汤汁乳白,鲜香四溢;甚至还有一只烤得外皮金黄、滋滋冒油的野兔。
四人围坐一桌,没有繁文缛节,气氛轻松自在。杨过赶了一路,早已饿得肚子咕咕叫,见状也顾不得许多,夹起一筷子菜送入口中,顿时眼睛一亮!那味道,鲜美异常,火候恰到好处,比之郭伯母亲自做的饭菜也是不遑多让的!他忍不住大口吃了起来,吃得眉开眼笑,腮帮子都塞得鼓鼓的,全然忘了什么礼仪规矩,只觉得这是自己吃过最开心的一顿饭。
柳志玄看着弟子狼吞虎咽、心满意足的模样,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杨过好不容易咽下嘴里的食物,也忍不住抬头,满眼崇拜地看着柳志玄,含糊不清地问道:“师父……您,您怎么还会做菜啊?还做得这么好吃!”
柳志玄闻言,哈哈一笑道:“这厨艺啊,说来还是当年跟你郭伯母学的。她那时古灵精怪,于这烹饪一道却天赋绝伦,我吃了一次便惊为天人,想着以后再也吃不到了,于是为了自己的肚皮,只能跟着学了几手。”
杨过却是听得一愣,他知道郭伯母聪明绝顶,厨艺也好,却没想过师父的厨艺竟也是跟她学的,难怪一样的好吃。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只觉得师父和郭伯伯郭伯母之间的关系,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复杂一些。不过此刻美食当前,他也无暇多想,很快又投入到与食物的“战斗”中去了。
小小的厨房里,香气弥漫,笑语晏晏。这顿由柳志玄亲手烹制的接风宴,没有山珍海味,却充满了人情温暖,让初来乍到的杨过,第一次在这终南山上,感受到了“家”的安心与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