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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青手掌里那几片暗绿叶子散发出的怪异甜腥气,像一条冰冷滑腻的蛇,瞬间钻入共议堂内每个人的鼻腔,缠绕上心头。李茂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喉头滚动,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就连见惯风雨的吴老倌,捻着念珠的手指也骤然停顿,浑浊的眼眸里爆发出锐利如针的光芒。

杨熙没有后退。他死死盯着那几片叶子,又看向那块沾泥的细棉布碎片,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着,每一下都带着冰冷的怒意和急速攀升的危机感。水源!刘扒皮竟然直接对水源下手!这不是骚扰,这是要绝户!而且,时机掐得如此之准,恰恰在幽谷刚刚获得喘息、胡驼子的人刚刚进驻这个微妙的节点上。

“发现多久了?溪水现在什么状况?有没有人饮用或取用今天的新水?”杨熙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比平时更加低沉清晰,每一个问题都直指要害。

“我是一刻钟前发现的,立刻赶回。”周青语速极快,额角青筋微跳,“发现异常后,我溯溪往上走了约半里,在疑似投毒点附近做了隐蔽标记,没敢继续深入,怕打草惊蛇。溪水……看起来还算清澈,但流速较缓,那片毒草应该是被捣烂了部分投入水中的,味道在下游浅滩处才隐约可闻。今早天亮后,按例有妇孺去下游洗衣汲水,但那是发现我之前……”他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不确定和后怕。

“立刻!”杨熙猛地转身,看向吴老倌和李茂,语速加快却依旧条理分明,“吴伯,您马上带几个人,去今早所有取水、用水的人家,挨个询问、检查!重点是老人孩子,有没有出现任何不适,哪怕只是头晕、恶心、腹痛!李茂先生,你协助吴伯,记录每一个接触过新水的人、用量和目前状况。周青叔,你带防卫队还能动的人,立刻封锁东南山溪上下游所有可能取水的路口,设立明暗哨,禁止任何人再靠近取水!同时,派两个最机警的,暗中摸回你发现碎布和毒草痕迹的地方,扩大范围搜索,看有没有更多线索,但要绝对隐蔽,不能惊动可能还在附近监视的敌人!”

“是!”三人齐声应道,知道此刻分秒必争,立刻转身冲出门去。

杨熙没有立刻离开共议堂。他需要极短暂的安静来厘清头绪,压制住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暴怒。他走到窗前,用力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让深秋带着寒意的空气涌入,吹散那令人不安的甜腥气。窗外的幽谷,在雨后惨淡的阳光下,正显露出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刚刚开始恢复的忙碌。而这一切,差点因为几条毒草和某些人的恶毒心思,毁于一旦。

“刘德贵……”杨熙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手指紧紧抠着粗糙的窗棂,木刺扎入指尖也浑然不觉。这不是商业竞争,不是地盘争夺,这是最卑劣的、直接针对生存根基的生物战。胡驼子的警告显然没有吓住这条疯狗,反而可能刺激了他,让他更加急于证明自己的“价值”和“破坏力”。

“主事人。”一个略显苍老、带着匠人特有的平直语调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杨熙心头一凛,迅速收敛了脸上所有的情绪波动,转过身。是王石安。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却整洁的棉袍,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疑惑。“方才见吴老丈、周队长行色匆匆,可是谷中出了什么急事?若有老朽师徒能帮上忙的,但请吩咐。”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杨熙脸上,似乎在仔细分辨这位年轻主事人眼底残留的一丝冰冷和紧绷。来得真快。是恰好听到动静,还是他一直就在留意共议堂的动静?

杨熙心中念头电转,脸上却迅速浮现出一丝混合着凝重与无奈的苦笑,侧身让开窗口:“王师傅有心了。确实出了点麻烦事。”他决定部分坦诚,这既能解释接下来的异常调动,也能观察王石安的反应,甚至……或许能借力。

“哦?不知是何麻烦?”王石安走进堂内,很自然地也看到了桌上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碎布和毒草叶片。他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片刻,眉头微微蹙起。“这是……”

“我们日常取水的山溪上游,发现了这个。”杨熙指着那几片叶子,声音沉重,“还有这个。”他又指向碎布,“有人意图投毒,断我水源。”

王石安闻言,脸色也严肃起来。他没有立刻去碰那些东西,而是凑近了些,仔细端详着叶片的形状和颜色,又嗅了嗅空气中残留的气味。半晌,他直起身,缓缓道:“此物……老朽似有印象。叶如卵,缘有细齿,色暗绿带紫纹,气腥甜……若老朽没记错,应是‘鬼哭芋’的枝叶。此物生于阴湿林地,其块茎毒性猛烈,误食少许即可致人喉肿腹痛,呕吐不止,重者昏厥。枝叶毒性稍弱,但捣烂汁液混入水中,牲畜饮之亦会发病。”

他的判断专业而冷静,不仅说出了名字,还指出了毒性和可能的来源。这印证了周青的发现,也显示了王石安确实见识广博。

“鬼哭芋……”杨熙咀嚼着这个不祥的名字,“王师傅可知,此物附近可有生长?有何特性?除了投毒,是否还有其他危害?”

王石安捻了捻胡须:“此物喜阴怕光,多生于背阴山坡、溪涧旁的腐殖厚土中。刘家集往东,黑风岭那一带的深涧旁,老朽多年前似乎见过。其毒性遇热似乎会减弱,但不确定。至于其他危害……以其汁液涂抹箭镞或刀刃,或可增加伤口溃烂之险,但此法并不常见,因效果未必强于其他已知毒物,且处理起来自身亦有风险。”他顿了顿,看向杨熙,“杨主事,此事非同小可。水源乃命脉所在。当务之急,一是确认可有人中毒,二是立刻寻找可靠替代水源,三是……查明投毒之人,以绝后患。”

他的建议条理清晰,完全站在了解决问题的立场上,甚至主动提供了线索(黑风岭)。这让杨熙对他的警惕略微降低了一丝,但远未到信任的地步。

“王师傅所言极是。”杨熙点头,“已派人去排查中毒情况并封锁水源。至于替代水源……谷中还有一口深井,平日里主要供饮用,水量勉强够支撑,但若要洗衣灌溉,则远远不足。附近其他溪流,距离较远,且未必安全。”他脸上适当地露出忧虑和为难之色,“此事……恐怕还需从长计议。眼下最要紧的,是确保无人中毒,并加强防范,避免再次发生。”

他故意强调了困难,也是在试探王石安是否会提出更具体的“帮助”,或者露出其他意图。

王石安沉吟道:“深井水乃地下水,被污染的可能极小,确可暂保饮用无虞。至于其他……老朽对辨识水质、寻找水源略知一二,或可帮忙勘察周边地形。此外,”他目光再次落在那碎布上,“这布片……看质地和染渍,似非寻常农户所用。杨主事心中,可有怀疑之人?”

他问得很直接,目光坦然地迎向杨熙。这是在表态愿意介入,也是在进一步探听幽谷与地方势力的矛盾细节。

杨熙与他对视了片刻,缓缓道:“不敢隐瞒王师傅。幽谷在此立足,确与本地豪强刘德贵有些旧怨。前日暴雨,其手下还曾试图纵火骚扰。这块碎布的质地和染渍……与刘府家丁衣物内衬的标记颇为相似。只是,暂无其他实证。”

他没有完全点死,留下了余地。

王石安点了点头,没有追问细节,也没有对刘扒皮的行为做出评价,只是道:“原来如此。若真是此人,其行径确实歹毒。杨主事,水源之事关乎根本,若有需要老朽师徒出力之处,尽管直言。我等既奉命前来‘合作’,自当与幽谷共度时艰。”

他的话依然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支持,又紧扣着“合作”与“奉命”的前提。

就在这时,吴老倌快步走了进来,脸色比刚才稍缓,但依旧凝重。“主事人,排查过了。今早共有七户人家取用新水,主要是洗衣、喂鸡、和泥,直接饮用者只有两户,都是大人,目前均无异状。林三家的水生小子顽皮,在溪边玩水时呛了几口,回来后有轻微腹痛,周氏已给他灌了绿豆甘草汤,眼下似乎好些了,正在观察。”

好消息是暂无严重中毒。但水生呛水腹痛,证实了水确实有问题。而投毒事件本身带来的恐慌和不安全感,已经像另一重毒素,开始在谷内蔓延。

“吴伯,立刻晓谕全谷,东南山溪水源已受污染,严禁任何人再靠近取用。所有日常用水,暂时全部改用深井水,定量分配,优先保障饮用和做饭。洗衣、清洁等,尽量使用积存的雨水或另行想办法。”杨熙迅速下令,“另外,让周氏她们再多备一些绿豆甘草汤,分发给今早接触过溪水的人家,以防万一。王师傅,”他转向王石安,“您看如此处理,是否妥当?那‘鬼哭芋’之毒,可还有别的解法或注意事项?”

王石安对吴老倌的汇报和杨熙的安排听得仔细,此刻答道:“杨主事处置及时得当。绿豆甘草汤确有清热解毒之效,用于预防和轻症,甚好。若有人出现喉肿、剧烈呕吐或神志不清,则需尽快寻医者施针用药,或可用大量浓茶、蛋清灌服催吐,再以泻药导泄,但此法伤身,须慎之又慎。至于预防,井水烧开饮用最为稳妥。衣物若以污染溪水浆洗,最好以沸水再烫洗一遍,阳光下曝晒数日。”

他的补充建议具体实用,再次展现了他的价值。

“多谢王师傅指点。”杨熙真心实意地拱了拱手,“眼下谷中纷乱,师傅初来,便遇上这等事,实在惭愧。师傅且先回屋休息,待稍晚些,局面稍稳,我再与师傅详谈勘察新水源和‘研习’之事。”

他需要时间消化和布置,也需要让王石安暂时离开核心决策圈。

王石安很识趣,点头道:“杨主事且忙。老朽师徒先告退,若有召唤,随时听候。”说罢,便带着一直沉默跟在身后的徒弟大牛,离开了共议堂。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泥泞小路的拐角,杨熙脸上的礼节性表情迅速褪去,重新被冰冷和决断取代。

“吴伯,”他压低声音,“王石安刚才辨认了毒草,提供了些解毒建议,态度看似合作。但他出现的时机太巧,对我们的内部矛盾也探问得直接。不能掉以轻心。他那边,还是要让周青安排可靠的人,日常‘照应’着。”

“老朽明白。”吴老倌点头,“此人沉稳老练,非等闲匠人。他主动提出帮忙找新水源,恐怕也是想借机摸清周边地形和幽谷虚实。”

“将计就计。”杨熙眼中寒光一闪,“他想看,就带他去看些我们想让他看的。但真正的水源命脉,必须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周青叔回来没有?”

话音刚落,周青再次匆匆而入,这次身上泥浆更多,眼神却带着猎手般的锐利。“主事人,暗哨派出去了。另外,我在发现碎布的地方扩大搜索,又找到了这个。”他摊开手掌,掌心是一枚小小的、已经有些变形的黄铜纽扣,样式普通,但上面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像是獠牙般的刻痕。“这个刻痕……刘扒皮手下那个叫‘黄牙’的小头目,据说他总爱在自己的一些小物件上刻个狗牙记号,显摆他的诨号。”

证据链又多了一环。布片、毒草知识指向的黑风岭(刘家集方向)、纽扣刻痕……虽然没有抓到现行,但指向已经足够清晰。

杨熙接过那枚冰冷的铜纽扣,指腹摩挲着那粗糙的獠牙刻痕,一股凛冽的杀意从心底升起。刘扒皮已经越过了底线,这不再是可以容忍的骚扰或对抗。

“周青叔,”他抬起头,声音平静得可怕,“这两天,想办法,摸清楚‘黄牙’这个人。他的习惯,常去的地方,身边通常有几个人。不要打草惊蛇。”

周青眼神一凝:“主事人是想……”

“他不是喜欢下毒吗?”杨熙嘴角勾起一抹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那就让他也尝尝,被人盯上、寝食难安的滋味。顺便,看看能不能从他嘴里,掏出点我们‘需要’的东西。”

被动防御,永远解决不了问题。在稳住内部、应付王石安的同时,他必须给刘扒皮一次足够痛、足够让他投鼠忌器的反击。而这个“黄牙”,或许就是突破口。

雨后的幽谷,危机四伏,但反击的序幕,也在暗处悄然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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