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清晨,鸡还没叫,王玲就感觉有人在推她的肩。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黑暗中,婆婆的身影立在炕边。婆婆没点灯,只是做了个起来的手势,又指了指窗外——天还是墨黑的,只有东边天际线透出一点极淡的灰白。
王玲赶紧坐起身,摸索着穿衣服。李志刚在身旁翻了个身,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又沉沉睡去。她轻手轻脚地下炕,鞋底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跟着婆婆走出房间。
堂屋里点起了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王玲看见地上堆着一大捆麻绳,还有两个空背篓。婆婆蹲下身,开始整理麻绳,一圈一圈绕成整齐的团。她指了指背篓,又指了指王玲,然后做了个背的动作。
这是要她一起去山上背柴。
王玲点点头,学着婆婆的样子整理另一捆麻绳。麻绳很粗糙,扎手,她的手指很快就被纤维刺得发红。整理好了,婆婆递给她一个背篓,自己背起另一个,推开堂屋门。
深秋的凌晨冷得刺骨。风从山那边吹过来,带着枯草和霜冻的气息。王玲跟在婆婆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院子,踏上通往后山的小路。
路上没有灯,只有天边那点微光勉强照亮脚下的土路。王玲走得很小心,背篓在她背上空荡荡地摇晃。她看着婆婆的背影——那个瘦削的、微微佝偻的背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像一道移动的剪影。
爬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山路,天渐渐亮了。树林显露出来,光秃秃的树枝指向灰白的天空。婆婆在一处坡地停下,这里散落着不少枯枝——是前几天村里统一砍树留下的。
婆婆放下背篓,开始捡柴。她动作很快,枯枝一根根扔进背篓,发出噼啪的脆响。王玲也学着做,但她发现婆婆只捡一种柴——粗的、直的、干燥的,那些细的、弯的、带树皮的,婆婆看都不看。
她想起在家时,父亲教过她认柴:橡木耐烧,松木有油,杨木太软。可这些枯枝已经没了叶子,她分不出是什么树。她只能模仿婆婆,专挑那些看起来粗壮、笔直的。
捡了约莫两刻钟,背篓渐渐满了。婆婆示意她停下来,然后从腰间解下麻绳,开始捆柴。她把柴禾在背篓里码整齐,粗的在底下,细的在上面,用麻绳一道一道捆紧,最后打结时用力一勒,绳结深深嵌进柴禾里。
王玲学着做,但她力气小,绳子勒不紧。捆到第三道时,柴禾散了,几根枯枝滚出来。她赶紧去捡,手忙脚乱。
婆婆走过来,没说话,只是把她捆的柴禾解开,重新捆。这次动作慢了些,让王玲能看清每一个步骤:绳子要怎么绕,力道要怎么用,结要打在哪里才不松。捆好了,婆婆指了指她的手,又指了指绳子,意思是让她记住。
两人背上柴禾,开始下山。装满柴禾的背篓很沉,压得王玲肩膀生疼。绳子勒进皮肉里,每走一步都磨一下。下山的路比上山难走,背上的重量往前倾,她得用力后仰才能保持平衡。
回到家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院子里,李志刚和李老倌正准备下地。看见她们背柴回来,李志刚走过来,帮婆婆卸下背篓。轮到王玲时,他也伸手帮忙,但卸柴时动作顿了顿——他掂了掂背篓的重量,又看了看王玲的肩膀。
王玲的肩头已经磨红了,隔着薄薄的衣衫能看到清晰的绳印。李志刚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把柴禾靠墙放好,转身去拿农具了。
早饭后,新的活计又来了。
这次是洗被褥。婆婆从柜子里抱出两床厚棉被,被面是粗布的,已经洗得发白。她指了指院子里的洗衣盆,又指了指井,然后自己去做别的了。
王玲去井边打水。深秋的井水冰凉刺骨,手指一浸进去就冻得发麻。她打了三桶水才把洗衣盆装满,然后抱来搓衣板,开始拆被面。
被面和被里是用粗线缝在一起的,针脚很密,得用剪刀小心地挑开。王玲蹲在盆边,一根线一根线地挑,手指冻得通红。拆完了,她把被面被里浸进水里,倒上皂角粉,开始搓洗。
棉布浸了水很重,搓起来费力。她得用膝盖顶住搓衣板,双手用力,才能把污渍搓掉。肥皂沫溅到脸上,辣眼睛。她搓了一会儿,手就酸了,停下来喘口气。
婆婆从堂屋出来看了一眼,没说话,但眼神扫过洗衣盆里还没搓完的被面,又扫过王玲通红的手。
王玲低下头,继续搓。这次搓得更用力,手心的皮肤被粗布磨得发烫。搓完一床,她已经满头大汗,后背的衣衫湿了一片。
洗好的被面要拧干。这是最费力的环节——湿透的棉布像块石头,她得拧好几遍才能拧出水来。第一次拧时,她力气不够,水哗啦啦流回盆里,溅了一身。第二次她学聪明了,把被面卷成卷,一段一段拧,这才勉强拧干。
拧好的被面晾在院里的绳子上。深秋的风很大,湿被面被吹得鼓起来,像帆。王玲用夹子夹紧,怕被吹跑。两床被面晾好,绳子被压得弯弯的,在风里轻轻晃动。
晾完被面,她还得洗被褥的棉胎——虽然不能水洗,但要拍打晾晒。她把棉胎抱到院子中央,用藤拍一下下拍打。尘土飞扬起来,在阳光里形成一道道细密的光柱。她拍得很用力,每一下都震得手臂发麻,灰尘呛得她直咳嗽。
正拍着,从外面回来了。她挎着个篮子,里面是刚从自留地摘的白菜。看见王玲在拍棉胎,她放下篮子走过来,说了句什么,指了指棉胎的一个角落。
王玲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棉胎边角有点发黄,是没晒透留下的霉斑。她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注意到。
没再说什么,从她手里接过藤拍,示范怎么拍——不是乱拍,要顺着棉胎的纹理,从中间往外拍,力道要均匀。她拍了几下,棉胎蓬松起来,霉斑处的棉花也散开了。
拍完了,李琳把藤牌还给王玲,又说了句什么,这次带着笑。王玲猜那大概是就这样拍的意思。她点点头,继续拍打另一床棉胎。
下午的活是帮忙腌菜。
后院摆着三口大缸,婆婆已经洗好了。李琳从地窖里抱出一筐筐白菜,王玲的任务是把白菜外层的老叶剥掉,洗净,然后在每棵白菜根部切十字刀,这样腌的时候才入味。
她坐在小凳上,一棵棵处理白菜。白菜很脆,刀切下去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的手指很快就被白菜汁液浸得发皱,指甲缝里塞满了菜屑。处理好的白菜堆成小山,她抱起来放进缸里,一层白菜一层粗盐,最后压上洗净的石头。
三口缸腌完,天又快黑了。王玲站起来时,腰酸得直不起来。手指因为长时间泡水而浮肿,手背上还有几道被白菜叶划出的红痕。
晚饭桌上,她埋头吃饭,几乎抬不起头。碗里的糊糊今天格外稀,但她喝得很香——累了一天,什么都好吃。她能感觉到桌上其他人的目光,但没力气去解读那些目光里的含义。
吃过饭,她想帮着洗碗,婆婆摆摆手,指了指房间,意思是让她去休息。
王玲愣了愣,这还是头一回。她看看婆婆,又看看李琳——李琳正在收拾碗筷,对她点点头,做了个去睡的手势。
她慢慢走回房间。推开门,炕已经铺好了,被子摊开着。她坐在炕沿上,看着自己的手。手很脏,指甲缝里还有腌菜留下的盐渍,手心磨出了新的水泡,手指关节因为长时间浸泡而发白浮肿。
这就是她的手——会绣花的手,会打算盘的手,会做瓦的手。现在,它们成了背柴的手,洗衣的手,腌菜的手。
她慢慢躺下,身体沉进被褥里。累,累得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眼睛盯着房梁,那上面有蜘蛛网,在黑暗里看不真切。
窗外传来婆婆和李琳说话的声音,她听不见,但能感觉到那种日常的、琐碎的节奏。这个家像一架精密的机器,每个人都是一个零件,按部就班地运转。而她,是这个机器上新装的零件,需要磨合,需要调试,直到能严丝合缝地嵌进去,成为它的一部分。
一个有用的、耐用的、沉默的部分。
王玲闭上眼睛。黑暗涌上来,淹没了视线,淹没了疲惫,淹没了手指上那些细小的伤口和疼痛。
明天,鸡叫第二遍时,她还得起来。
这架机器不会停,她也不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