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早饭后,婆婆没有像往常那样分配家务活。
她走到王玲面前,手里拿着一把锄头。锄头是旧的,木柄被磨得光滑发亮,锄刃却新磨过,在晨光里泛着寒光。婆婆把锄头递过来,指了指院门外,又指了指远处田野的方向。
王玲愣住了。她看看锄头,又看看婆婆,手没有伸出去。在家里时,母亲从不准她碰这些男人的农具,说女孩子的手要细,要软,要留着绣花。父亲虽然有时让她帮忙,但也是轻省活计,从没给过她锄头。
婆婆见她不动,又把锄头往前递了递,眉头微微皱起。她的嘴唇动了动,说了句什么,语速不快,王玲看清了那个口型——去。
李志刚从堂屋出来,肩上已经扛着自己的锄头。看见这一幕,他停了一下,走到王玲身边,从母亲手里接过那把锄头,直接塞到王玲手里。
王玲抱着锄头,跟在他身后。走出院门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婆婆站在堂屋门口,目送他们离开。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她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秋天的田野一片金黄。稻子已经收割完了,田里剩下齐刷刷的稻茬。他们家的地在村东头,离河不远,土质好,但杂草也多。李志刚走到自家地头,放下锄头,指了指靠近河沟的那一片。
那是块坡地,杂草长得尤其茂盛。狗尾巴草、灰灰菜、野苋菜,密密匝匝的,几乎盖住了稻茬。李志刚示范了一下:双手握锄,腰弯下去,锄刃贴着地皮往前推,把草连根锄起。草根带着土,要抖干净,扔到田埂上晒死。
他做了几下,动作熟练,每一下都锄掉一大片草。然后他把锄头还给王玲,示意她试试。
王玲接过锄头,学着他的样子握紧。锄柄比她想象中还沉,她得用上全身力气才举得起来。第一下锄下去,偏了,只刮掉几根草叶。泥土溅起来,打在她裤腿上。
李志刚摇摇头,走过来,站在她身后。他伸出双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很大,完全包住了她的手。他带着她的手臂,慢慢举起锄头,然后落下。这一次,锄刃准确地贴着地皮,铲起一片带着草根的泥土。
他能感觉到她的手臂在抖,太用力了。他松开手,做了个放松的手势,又指了指自己的腰。
王玲明白了。她深吸一口气,调整姿势,腰弯下去,重心放低。这次锄下去,好多了,虽然还是浅,但至少锄掉了整棵草。她把草抖干净,扔到田埂上。
李志刚点点头,走到旁边自己开始干活。他干活很快,锄头起落有节奏,不一会儿就锄出一大片。王玲跟在他后面,一下一下,慢得多,但很仔细,每棵草都要锄干净。
太阳渐渐升高了。秋天的阳光不烈,但长时间弯腰干活,还是让人汗流浃背。王玲的衣衫湿了,贴在背上,很难受。手心很快磨出了水泡,锄柄每磨一下都疼。她咬着牙,继续锄。
锄到地中间时,她看见田埂边有几棵野菊花,开得正盛,金黄金黄的。她停了一下,看着那些花。在家时,她常采野菊晒干,做成香包,放在衣箱里。妹妹王蓉最喜欢这个味道,说她绣的花样子都带着菊花香。
玲子。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王玲回过神,转过头。是隔壁地里的刘婶,隔着田埂跟她打招呼。刘婶说了句什么,笑着指了指她手里的锄头。
王玲读懂了那句话——玲丫头也会下地了?
她点点头,挤出一个笑容。刘婶又说了几句,大概是夸奖或鼓励的话,她没全听懂,但还是点着头。
刘婶走了,王玲继续干活。但心思已经乱了。她想起自己的那套绣花针——十二根,从细到粗,用软布包着,放在从娘家带来的木箱最底层。那套针跟了她六年,最细的那根能绣出蝴蝶翅膀上的绒毛。
现在,那套针大概还躺在箱底。而她手里握着的,是这把沉重的、粗糙的、磨得她手心起泡的锄头。
中午回家吃饭时,王玲的手已经抬不起来了。吃饭时,筷子在她手里抖,夹菜都费劲。婆婆看了一眼她的手,没说话。吃完饭,婆婆从灶台边的瓦罐里挖出一小块猪油,抹在她手心磨破的地方。
猪油凉丝丝的,暂时缓解了疼痛。王玲看着婆婆的手——那双手比她的还粗糙,指关节粗大,手背上有深褐色的老年斑,指甲缝里是洗不掉的黑色。这是一双干了一辈子农活的手。
下午继续下地。这次是去另一块地,要翻土准备种冬小麦。这块地硬,板结了,锄头下去震得手臂发麻。王玲干了不到半个时辰,虎口就裂了,渗出血丝。
李志刚看见了,走过来,从自己衣襟上撕下一小条布,示意她把手伸出来。王玲伸出受伤的手,李志刚用布条在她虎口上缠了两圈,打了个结。他的动作不算温柔,但很仔细,没碰到伤口。
缠好了,他把锄头拿过去,把自己的那把递给她——他那把的木柄更光滑,握起来舒服些。王玲接过锄头,手指摩挲着光滑的木柄,上面还有他手掌的温度。
两人继续干活。太阳慢慢西斜,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王玲看着地上的影子——两个弯腰劳作的人影,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在秋天的田野里缓慢移动。影子随着他们的动作变化,锄头举起时,影子也举起手臂;锄头落下时,影子也弯下腰。
那一刻,王玲忽然明白了什么。
在这个家里,她不需要绣花针,不需要算盘,不需要那些精细的、需要安静和专注的手艺。她需要的是力气,是耐力,是能握紧锄头在地里干一整天的体力。她的价值,不是绣出多美的花,不是算出多准的账,而是能分担多少农活,能干多少重活。
就像这把锄头,不需要多漂亮,不需要多精致,只需要结实,耐用,能刨开坚硬的土地。
傍晚收工时,王玲的腰已经直不起来了。她拖着锄头跟在李志刚身后,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夕阳把田野染成金红色,远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
回到家,她把锄头靠在墙角。锄刃上沾着泥土和草屑,在暮色里显得黯淡。她看着那把锄头,看了很久。
然后她转身走进房间,打开木箱。箱底,那个软布包还静静地躺着。她没打开,只是用手指隔着布料摸了摸——能感觉到里面针的形状,一根根,细细的,整齐地排列着。
她把布包拿出来,握在手里。很轻,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和那把沉甸甸的锄头比起来,这套针轻得像不存在一样。
门外传来婆婆喊吃饭的声音。王玲把布包放回箱底,盖上箱盖。动作很慢,像是在告别什么。
走出房间时,她的手还在抖,虎口还在疼。但她没再看那个木箱,也没再想那套绣花针。
从今天起,她的手要握锄头,要洗衣,要腌菜,要做一切庄稼人媳妇该做的活计。绣花针太细,太轻,握不住这个家需要的力气。
就像她这个人,太安静,太细致,融不进这片粗糙而坚硬的、需要用汗水浇灌的土地。
晚饭桌上,王玲埋头吃饭。手疼,但她没停筷子。她吃得很用力,像是要把所有的疲惫、所有的委屈、所有说不出口的话,都一口一口咽下去,变成每天握紧锄头的力气。
窗外,天彻底黑了。星星一颗颗冒出来,冷冷的,远远的,像无数根细小的绣花针,扎在深蓝色的绒布上。
可王玲已经看不见那些针了。她的眼睛只看得到明天要锄的那片地,她的手只感受得到掌心磨出的水泡和虎口裂开的伤口。
绣花针被收进了箱底。
而锄头,还靠在墙角,等着明天清晨,再一次被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