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凌晨，四点。
天，黑得像一块刚泼了墨的破布。
“一线天”山谷里，连鸟叫声都没有，死一般的寂静。
林啸天趴在谷口侧后方的一处灌木丛中，一动不动。
他就像一块石头。
这是他当猎人时，练了十几年的本事。趴在雪地里，三天三夜，等一只狐狸。
今天的耐心，胜过以往任何一次。
他能闻到空气中泥土的腥味，和清晨的露水味。
还能闻到旁边李大山身上那股浓烈的汗臭。
“他娘的，鬼子咋还不来？”李大山压低了声音，像一头焦躁的公牛，“该不会是情报有误吧？”
“闭嘴。”
林啸天连头都没回，声音冷得像冰。
“仔细听。”
“听啥？连个屁声都……”李大山刚想骂娘，耳朵突然抽动了一下。
他猛地把耳朵贴在地上！
“嗡……嗡嗡……”
“是车！！”李大山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狂喜！
“来了！！”
“全员戒备！！”李大山压低了嗓子，对身后的预备队吼道。
“都给老子把家伙捏紧了！！”
“谁他娘的敢提前开枪！老子扒了他的皮！！”
林啸天没有理会他。
他慢慢地拉开了“汉阳造”的枪栓。
“咔嚓。”
一声轻响。
他将一颗滚烫的子弹，推进了枪膛。
他的手心全是汗。
但握枪的手，稳如磐石。
他透过灌木的缝隙，死死盯着远处那个漆黑的谷口。
……
“嗡……嗡嗡……嗡嗡嗡……”
声音越来越近了。
先是两道刺眼的灯光，划破了凌晨的黑暗。
然后，一辆接着一辆！
三辆盖着帆布的日军卡车，排成一列长队，慢吞吞地驶进了“一线天”的谷口！
跟在卡车两边的，是端着三八大盖的日本兵。
他们果然很松懈。
有的人把枪背在肩膀上。
有的人在打着哈欠。
还有的人正凑在一起，低声笑着，不知道在说什么。
车斗里，还坐着十几个穿着黄皮的伪军。
他们更是东倒西歪，有的甚至还在打瞌睡。
他们就像一群排着队走进屠宰场的猪。
完全没有意识到死亡已经笼罩在他们头顶！
林啸天的呼吸停滞了。
他看着这群人。
看着他们那身黄色的军装。
看着他们帽徽上那颗刺眼的五角星。
他想起了那个撕心裂肺的清晨。
想起了他爹胸口那个血淋淋的窟窿！
想起了他娘倒在血泊中的身体！
杀！！
杀光他们！！！
林啸天的眼睛红了！
他几乎就要扣动扳机！
“别动！！”
李大山那只铁钳一样的大手，猛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等！！”李大山低吼道，“等刘二麻子断后路！！”
林啸天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了肉里。
……
三辆卡车全都驶入了伏击圈。
山谷再次恢复了寂静。
只有卡车的引擎声在“嗡嗡”作响。
一秒。
两秒。
三秒。
……
突然！！！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山谷的另一头传来！！
那是刘二麻子引爆了埋在谷尾的炸药！！
山摇地动！
火光冲天而起！
最后那辆卡车直接被掀翻在地！！
“敌袭！！敌袭！！”
山谷里瞬间炸了锅！
那些还在打哈欠的日本兵全都蒙了！
他们像没头的苍蝇四处乱窜！
“打！！！”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从东侧的悬崖上传来！
那是石铁山的信号枪！！
“砰砰砰砰砰！！！”
“哒哒哒哒哒！！！”
“轰！！”
一瞬间！
整个“一线天”都活了过来！！
山谷两侧悬崖之上！
张三炮的侦察班！
李大山的主力一班、二班！
两百多条枪同时喷出了火舌！！
子弹像暴雨一样倾泻而下！！
手榴弹像冰雹一样砸进了谷底！！
“轰！！”
“轰隆！！”
王庚埋设的地雷也被引爆了！！
第一辆卡车“轰”的一声炸成了碎片！
车上的伪军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飞上了天！！
“啊啊啊！！”
“救命啊！！”
“八嘎呀路！！”
“机枪！！机枪手！！”
一个日本军曹躲在第二辆卡车后面，挥舞着王八盒子疯狂地嘶吼着！
他刚架起一挺歪把子机枪！
“砰！！”
悬崖上，枪响了。
那个军曹脑袋像西瓜一样炸开！
红的、白的溅了一车！
“砰！！”
“砰！！”
又是两声枪响！
另外两个企图操纵机枪的鬼子也应声倒地！
“是张三炮！！”李大山兴奋地吼道，“打得好！！”
“兄弟们！！”
“冲啊！！！”
“杀光这帮狗娘养的！！”
李大山第一个从灌木丛里跳了出去！
“杀啊！！”
“为爹娘报仇啊！！”
埋伏在谷口的五十多个战士全都红着眼冲了下去！！
……
林啸天没有动。
他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他在发抖。
他不是害怕。
他是兴奋！！
太壮观了！
这就是打仗？！
这就是石铁山说的伏击战？！
漫山遍野的火光！
震耳欲聋的枪炮声！
还有鬼子的惨叫声！
他甚至闻到了空气中那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
他手心全是汗！
他也想冲！
他想用他手里的猎刀去割开那些鬼子的喉咙！！
“预备队！原地待命！！”
李大山临走前的吼声还在耳边。
林啸天只能趴在那里。
他看着战友们像下山的猛虎冲进谷底！
他看着那些刚才还不可一世的鬼子被子弹成片成片地扫倒！
他看着王庚带着人冲向最后一辆卡车！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
最后一辆卡车也炸了！
漫天的零件和碎肉混在一起落了下来！
“缴枪不杀！！”
“投降饶你们不死！！”
战士们在嘶吼着。
战斗快结束了。
太快了。
从第一声枪响到现在，不到十分钟。
三十多个鬼子，十几个伪军。
就这么没了？
林啸天甚至觉得有点不过瘾。
他还没开一枪！
……
“都死了吗？”
“好像是吧？”
林啸天身边，那十几个新兵也都探出了脑袋。
他们一个个脸色煞白。
有的裤裆已经湿了。
他们是被吓的。
“一群孬种。”
林啸天不屑地啐了一口。
他刚想站起来。
“别动！！”
他突然一声爆喝！
“啥？！”
他身边一个新兵刚站起一半！
“噗嗤！！”
一颗子弹穿透了他的胸膛！
“呃……”
那个新兵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血洞。
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敌……敌人！！”
“还有活的！！”
预备队瞬间乱了！
“趴下！！”
林啸天一把将身边的新兵按在地上！
“哒哒哒哒哒！！！”
一梭子子弹擦着他们的头皮飞了过去！！
灌木丛被打得枝叶横飞！
“在那边！！”
林啸天瞬间锁定了开枪的位置！
就在那辆被炸翻的卡车后面！！
一个浑身是血的日本兵！
他没有死！
他正端着一把冲锋枪！
他也发现了林啸天！
那个日本兵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
他调转枪口，对准了林啸天！
“你找死！！”
林啸天没有躲闪。
他甚至没有瞄准！
他在那个日本兵扣动扳机的前一秒！
本能地抬起了枪！
“砰！！！”
枪响了！
“汉阳造”那巨大的后坐力震得他肩膀生疼！
那个狰狞的笑容凝固了。
日本兵低头看了看自己中弹的胸口。
鲜血“咕嘟咕嘟”往外冒。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死了。
……
“呼……”
“呼……”
林啸天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看着那个倒在五十步外的日本兵。
他杀了。
他杀人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正面杀死一个敌人！
他的手开始颤抖。
抖得止不住！
“砰砰！！”
“啸天！！小心！！”
李大山在远处嘶吼着！
林啸天猛地回头！
又是两名日本兵！
他们从另一侧的尸体堆里爬了出来！
他们端着带血的刺刀，嘶吼着冲向这个杀了他们同伴的新兵！
“八嘎！！！”
林啸天来不及害怕！
也来不及颤抖！
他的身体比他的大脑反应更快！
他甚至没有去拉枪栓！
“砰！！”
第一枪！
冲在前面的那个鬼子眉心中弹！
仰天倒下！
“砰！！”
第二枪！
林啸天几乎是甩手打出了这一枪！
第二个鬼子正举起刺刀！
子弹从他的眼眶射入！
“噗通！”
两具尸体倒在林啸天面前不到二十步的地方！
……
山谷里彻底安静了。
只剩下风“呼呼”吹过的声音。
和林啸天那粗重如牛的喘息声。
“咕咚。”
林啸天咽了口唾沫。
他看着面前这三具还冒着热气的尸体。
他的手，又开始抖了。
抖得比刚才更厉害！
他想给枪重新装弹。
但那滑溜溜的子弹怎么也塞不进弹仓！
“哈哈哈哈！！”
“好！！！”
“好小子！！！”
李大山提着还在滴血的大刀走了过来！
他重重地一巴掌拍在林啸天的后脑勺上！
“他娘的！！”
“老子还以为你吓傻了！！”
“没想到！！”
“三枪！！”
“三个鬼子！！”
“小子！！你的枪法是跟阎王爷学的吗？！”
“哈哈哈哈！！”
李大山在放肆地大笑着。
林啸天没有笑。
他低着头。
“呕……”
他突然扔掉手里的枪。
扶着旁边的石头。
“哇……”
他把早上吃下去的那点稀粥，全都吐了出来。
……
“哈哈哈哈！！”
“吐吧！吐吧！！”
李大山笑得更大声了。
“吐出来就好了！！”
“老子当年第一次杀人，比你还不堪！！”
“老子吐了三天！！”
“哈哈哈哈！！”
林啸天吐得昏天黑地。
他吐到最后只剩下黄色的胆汁。
他瘫在地上。
他的手还在抖。
他看着那三具被他亲手打死的尸体。
他完成了复仇的第一步。
但他没有感到一丝快感。
他只感到一阵冰冷和恶心。
他终于明白了张三炮的话。
打仗。
和打猎。
真的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