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夔州城,宛如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瞿塘峡西口的险峻山势与奔腾长江之间。石砌的城墙依着山脊蜿蜒,在初夏的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冷光,垛口如锯齿,遥指东方。这里,是巴蜀的东大门,锁钥之地。

太守高彦俦按着冰凉的城垛,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石头上被江风常年侵蚀出的粗糙痕迹。他年近五旬,面容粗犷,皮肤是久经风霜的古铜色,额头上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记录着无数守土御敌的日夜。此刻,他眉头紧锁,望着脚下那如同金色巨龙般咆哮东去的长江,眼神沉郁如江底深潭。来自汴梁的细作传回的消息,如同投入潭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层层不安的涟漪。

“曹彬……宁江军节度使,检校太保……”他低声重复着这个近来让他寝食难安的名字。细作回报对此人的评价极高,称其“沉毅有谋,善抚士卒,更难得者,重军纪,有仁心”。这“仁心”二字,尤其让他心惊。这与他对中原武将一贯“骄横贪暴、纵兵掠地”的认知截然不同。一个不靠劫掠激励士气的敌人,其图谋必然更大,也更难对付。

“高帅,”身旁的心腹牙将,同时也是孟昶派来的监军王昭远凑近低语。他年纪不过三十,面容白净,甚至带着几分文弱书生的气质,但眼神却有些飘忽不定,缺乏宿将的沉稳。因其口才便给,善于揣摩上意、引经据典,竟颇得蜀主孟昶信任,被委以监军重任,名为辅佐,实为掣肘。“汴梁探子回报,那曹彬在江陵整顿军备,严申军纪,号称什么‘仁军’。依末将看,不过是沽名钓誉,收买人心罢了!文人惯用的伎俩。我夔州锁江铁索横绝大江,粗如儿臂,便是蛟龙也难挣脱!两岸砦堡如虎踞龙盘,互为犄角,弩炮林立,滚木礌石堆积如山。任他曹彬有千军万马,只要敢来,定叫他在此碰得头破血流,葬身鱼腹!”

高彦俦没有理会王昭远那带着轻狂与谄媚的言语,目光依旧凝重地扫视着江面与对岸的山峦。“不可轻敌。”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曹彬此人,非同小可。他越是以‘仁’示人,越显其志不在小,所图者大。传令下去,各砦堡昼夜加强戒备,守卒轮换值守,不得有丝毫懈怠。多派斥候小船,伪装成渔舟,沿江而下,远出百里,严密探查宋军水军动向,尤其是曹彬本部战船的规制、数量、操练情况。江面之上,但凡发现形迹可疑、非我蜀地常例的船只,不论商船渔舟,一律扣留,仔细盘查,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是!”身后传令兵凛然应诺,快步奔下城头。

王昭远嘴角撇了撇,似乎对高彦俦的“过度”谨慎不以为然,但碍于其积威,并未直接反驳,只是心中暗道:“老将军到底是年纪大了,锐气尽失。待宋军真个来时,且看我如何运筹帷幄,以奇计破敌,立下不世之功,叫朝中那些瞧不起我的老朽们刮目相看!”他心中甚至隐隐期待宋军来攻,仿佛那不是生死存亡的国战,而是他个人扬名立万的舞台。

就在高彦俦严阵以待、王昭远暗自憧憬的同时,长江那浑浊汹涌的江面上,几艘看似再普通不过的商船、渔船,正借着水势与偶尔升起的风帆,逆流而上,如同悄然接近猎物的水蛇,无声无息地渗透进夔州附近的水域。

其中一艘吃水颇深的“货船”上,船老大韩震赤着古铜色的上身,肌肉虬结,正指挥着水手调整帆索,看似与寻常奔波劳碌的船家无异。但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却如同最精准的尺规,不断丈量着两岸的地形——峭壁的角度,可供登陆的滩涂,蜀军砦堡的确切位置、高度、垛口数量,以及旌旗变换所暗示的守军轮换规律。他的目光尤其长时间地停留在那数根横亘江面、在阳光下泛着黝黑冷光的锁江铁索上,仔细观察着铁索与岸边巨大礁石基座的连接方式,寻找着可能的脆弱点。他是曹彬麾下斥候营的资深队正,自幼在江边长大,精熟水性,更有一手在湍急江流中操舟如履平地的绝技。

“头儿,”一个扮作水手的年轻斥候借着整理缆绳的机会靠近,声音压得极低,“西岸那个突出江心的石砦,旗号换了,像是从‘辰’字旗换成了‘戍’字旗,兵力可能增加了约一队(50人)。还有,砦墙外侧新近加固过,能看到新砌的石块痕迹。”

韩震不动声色地收回望向对岸的目光,仿佛只是随意地看了看天色,低声道:“记下。砦堡位置、旗号变化、加固痕迹,还有江流在铁索附近形成的漩涡大小和位置,都给我详实标注在羊皮上。特别注意铁索连接处水下部分,是否有暗桩、铁蒺藜,或者礁石形状特殊,可供我们的人借力攀援。”他得到的命令,远不止是侦察,更是要像解剖猎物一样,找出这座钢铁防线每一个可能的破绽,无论它看起来多么微小。

另一艘稍小些,看起来是贩运山货的“客船”上,账房先生打扮的李默,正与几位看似是夔州本地小吏、商贾的人物在船舱内饮酒。他面容斯文,谈吐风趣,几杯浊酒下肚,便与对方称兄道弟起来。他看似无意地抱怨着沿途税卡苛严,打听夔州城内的米价肉价,关切地询问守城军爷的饷银是否足额发放,士气如何。他尤其着意引导话题,探听太守高将军与监军王将军是否和睦,两人在军务决策上可有分歧,各自又倚重哪些部将。他是曹彬苦心经营的情报网络中至关重要的一环,负责收集那些无法在地图上标注的信息——人心、士气、以及隐藏在表面下的矛盾。

曹彬深知,战争的胜负,早在两军对垒之前,便已在情报的阴影战场上激烈交锋。他在江陵节度使衙署的书房里,对着那幅巨大的巴蜀舆图,脑中不断调阅着“系统”提供的那些冰冷而确凿的历史信息碎片:王昭远志大才疏,好纸上谈兵,与宿将高彦俦素有嫌隙;孟昶昏聩,宠信奸佞,朝政混乱……这些信息,与他主动派出的、如同触角般延伸向夔州的多批斥候和情报人员带回的实时消息相互印证,逐渐在他脑海中构建起一个立体、生动、充满细节与裂痕的夔州防御体系。他要的,不仅仅是那张标注着堡垒与军队的平面地图,更是守将的性格画像、军民的士气曲线、官僚体系内部的倾轧缝隙。

几天后,通过各种隐秘渠道——信鸽、化装的信使、甚至利用往来商队夹带——收集来的情报,开始如同溪流汇入江河,最终呈送到曹彬在江陵的案头。

“高彦俦治军严谨,赏罚分明,颇得底层士卒敬畏,然与监军王昭远嫌隙日深。王常以钦差自居,干预具体防务部署,高多隐忍,然不满之色,麾下将领皆知。”

“锁江铁索确认共三道,以千年巨木深埋于两岸特定礁石群中,关键连接处为精铁锻造的环扣,结构复杂,需特制重型工具或火攻长时间灼烧方可破坏。水下探查发现,铁索附近暗流汹涌,且有少量防止潜泳接近的铁刺网。”

“西岸绝壁发现疑似古栈道遗迹,局部可通人,极其险峻,出口疑似位于蜀军一小型哨砦侧后密林中。该哨砦守军约一火(10人),警惕性一般。”

“蜀军水军主力战船形制老旧,多为艨艟斗舰,集中于夔州城内水寨,战术思想偏向依托城防固守,缺乏主动出击、机动野战的训练与意图。”

“城内粮草储备据估算可支半年,然民间对宋军来攻已有预期,富户多有隐匿财物。守军士气……不算高昂,亦未至恐慌崩溃之边缘,对高帅仍有信心,但对王监军私下多有微词。”

曹彬仔细翻阅着这些由不同来源、不同角度汇总来的信息碎片,手指在“高彦俦”、“王昭远”、“铁索”、“西岸小径”等关键词上轻轻敲击着,脑海中飞速推演着各种可能性。高彦俦是块真正的硬骨头,正面强攻,哪怕付出惨重代价,也未必能迅速拿下。王昭远这个变数,其骄狂与高彦俦的稳健之间的矛盾,或许是可以利用的关键突破口。锁江铁索是眼前最大的障碍,必须设法破除,无论是力取还是智取。那条隐秘的西岸小径,风险极大,但若运用得当,或可成为插入敌人肋部的一把致命尖刀……

“传令韩震,”曹彬对侍立一旁的张诚下令,声音果断,“让他从斥候营和水军中,挑选最精通水性、胆大心细、忠诚可靠的二十人,单独编成一队,代号‘水鬼’。由你亲自负责指挥,进行秘密强化训练,重点练习夜间潜泳、水下闭气、器械使用,以及如何在湍流中破坏固定物。他们的首要目标,就是夔州江底那些连接铁索的礁石基座和铁环!需要什么特殊的破障工具——无论是水下用的巨斧、钢凿,还是能携带的小型火油罐,立刻画出详图,找军中信得过的老工匠,秘密开炉打造,用料务求精良!”

“是!末将亲自督训,定打造出一支能潜行江底、破锁斩关的奇兵!”张诚眼中闪过兴奋与决然的光芒。

“另外,”曹彬沉吟片刻,指尖点在关于王昭远的情报上,“让我们在成都,以及能影响到王昭远身边人的渠道,想办法给他‘加点料’。他不是急于证明自己,渴望立下不世之功吗?那就让他觉得高彦俦年老保守,畏敌如虎,处处阻挠他施展才华,延误战机。再设法在夔州军中和成都坊间,散播些模棱两可的谣言,就说……宋军慑于夔州天险,久攻不下,士气受挫,主攻方向可能改为北线剑门,或另觅他途入蜀。”

“离间计?惑敌之计?”张诚问道。

“双管齐下。”曹彬目光深邃,仿佛已看到夔州城内的暗流涌动,“不求立竿见影,立刻让他们火并。只要能加深他们之间的猜忌,让王昭远更多掣肘高彦俦的指挥,让高彦俦无法全力部署防御,让蜀军上下指挥不畅,军心疑虑,于我而言,便是大利,胜过千军万马正面强攻。情报之争,先机之争,有时往往比正面战场的刀光剑影,更能决定一场战役的最终胜负。”

就在曹彬紧锣密鼓地布下情报与心理战的暗网之时,夔州城头的高彦俦,也接连接到了麾下斥候和水军巡江船只的报告,均提及近日江上可疑船只活动频率明显增加,虽几次拦截盘查,皆因对方伪装巧妙、应对得当而未抓到实质把柄,但他心中的不安感却愈发强烈,如同阴云积聚,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再次以八百里加急向成都上表,措辞恳切甚至带着几分悲壮,详细分析了曹彬军的威胁,陈述了夔州防务的压力,恳请朝廷务必增派援军,特别是熟悉水战的精锐水师,并加大粮草军械的供应。

然而,他的奏章抵达成都,首先便经王昭远在朝中的同党或受其影响官员之手,少不了断章取义,添油加醋,暗示高彦俦夸大敌情,拥兵自重,意图借此向朝廷索取更多资源,甚至有不臣之心。孟昶本就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性格优柔寡断,缺乏雄主之才,见前方主帅与监军奏报意见相左,莫衷一是,加之蜀中国库因他常年沉溺享乐、大兴土木并不宽裕,便只批复了些“卿忠勇可嘉,望戮力固守,朝廷自有主张”之类不痛不痒的鼓励空话,至于援军、粮饷等实质性的支持,则被朝堂上的扯皮和他自身的怠政,一拖再拖,最终杳无音信。

夔州与江陵之间,这条漫长的长江水道上,看不见的战线早已全面铺开。双方的斥候轻舟在波涛间交错窥探,间谍的身影在城镇码头、酒肆茶楼间隐现,真假难辨的消息与充满恶意的谣言在官道驿站、市井巷陌中飞速传递、发酵。曹彬凭借着对情报工作的极度重视、超越时代的谋报意识以及“系统”提供的独特视角,正一点点地、悄无声息地将战争的主动权,悄然握在自己手中。而蜀国一方,却因内部的倾轧、君主的昏聩与战略的短视,在不知不觉中,已然步步落后,失了先机。

这场发生于硝烟升起之前的情报与先机之争,其胜负的天平,或许在真正的战鼓擂响、血肉横飞之前,便已悄然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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