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的寒意还在骨子里打着转，赤石镇的热浪就劈头盖脸地糊了上来，活像被人从冰窖里拎出来，反手就塞进了烤炉。
一行人从飞舟上一步踏出，天地彻底换了脸色。
玄冰宫那终年不化的积雪、刺得人脸疼的寒风，眨眼成了模糊的记忆。
眼前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黄，沙丘连着沙丘，一直堆到天边，被明晃晃的日头晒得发白，热浪蒸腾起来，远处的景物都在扭动，看久了让人眼晕。
队伍一行人站在戈壁与沙海的交界处，感受着这极致的温差。
林三、陆无言、周衍、云瞎子、敖雨薇、熊葵，以及熊武及其麾下的几名第九局精锐护卫，一个不少。
只是此刻，除了早已习惯西漠气候的云瞎子依旧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其他人都多少显得有些狼狈。
“嘶——咳咳！”
林三猛吸了一口滚烫的空气，瞬间感觉鼻子和喉咙像是被砂纸蹭过，火辣辣的疼。
他手忙脚乱地扯着身上那件还带着北海寒气的厚实外袍，活像要甩掉什么烫手山芋，
“老天爷！这哪是换了个地方，这分明是掉进烙铁锅了！周大人，您那宝贝地图上，就没拿朱笔标上内有烤炉，小心烫伤吗？”
周衍正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几个因为骤然温差而发出细微噼啪声的罗盘和星象仪，闻言头也不抬，语气里带着学者特有的认真：
“林大人，古籍舆图，只载山河地势、元气流向，至于这冷暖体感……
实在爱莫能助。
不过此地火行元气之盛，几乎压制了其他所有气息，果然与记载相符，名不虚传……”
“得得得！我的周大学问家，”
林三一边抹着额头上瞬间渗出的、立刻就被蒸干的汗珠，一边打断他，
“再让您这么名不虚传下去，咱们几个就先被烤成人肉干，给这西漠添特产了！
看我的！”
他话音未落，抬手打了个响指。
只听他随身携带的那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木箱里传来几声清脆的“咔哒”声，数个巴掌大小、泛着暗哑金属光泽的扁平圆盘应声飞出，如同被惊起的鸟雀，迅速悬停在众人头顶上方丈许之处。
圆盘边缘那些繁复的刻痕悄然亮起微光，淡蓝色的光晕水波般荡漾开来，彼此连接，竟在众人周围勾勒出一个肉眼可见的、微微扭曲着空气的清凉区域。
炽热的阳光和滚滚热浪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虽然还能感受到那份酷烈的余威，但置身其中，总算能顺畅地喘口气了。
“嘿，咱这千机阵盘自带的小凉棚，怎么样？还凑合吧？”
林三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感受着那来之不易的凉爽，长长舒了口气，
“总算活过来了……这鬼地方。”
那方寸之间的清凉，在这片死寂而酷热的黄沙中，显得如此珍贵，宛如神迹。
“林三哥哥真厉害！”
一个清脆如银铃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
敖雨薇，这位北海来的小龙女，正好奇地伸出纤纤玉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小凉棚边缘那微微波动的光晕，指尖传来的舒适凉意让她眉眼弯弯。
她似乎并未受到酷热的太大影响，白皙的肌肤在烈日下依旧莹润光泽，只是那双灵动的眼眸里，写满了对这片陌生天地的惊奇。
连一向沉默寡言的陆无言也微微侧目，清冷的目光扫过那维持着清凉的圆盘，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评价道：
“确实精妙。”
“大人过奖，混口饭吃，混口饭吃。”
林三嘴上谦虚着，脸上的得意劲儿却掩不住。
他又从木箱里掏出几个形如蜘蛛、通体由暗黄色金属构成、约莫拳头大小的精巧玩意儿，
“光有凉棚还不够，得让咱们的探路先锋先去瞧瞧这沙子底下是实是虚。”
他手指在几只金属蜘蛛的背甲上轻轻一点，注入一丝微不可查的精神力。
那几只沙行者原型机的复眼立刻亮起微弱的红芒，八只金属节肢灵活地动了几下。
随即悄无声息地潜入黄沙之中，只在沙地上留下几行浅淡的痕迹，转眼就被不知疲倦的风抚平，朝着赤石镇周围以及更远处的沙海散去。
“让它们先去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惊喜’等着咱们。”
林三解释道。
他不禁想起分别时，凌清瑶那空灵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吾弟，诸位，九器散落天地，各有其缘法。
吾欲循着感应，往南方一行，探寻其他踪迹。
若西漠之事危殆，心念所至，逆流鼎或有所应。”
那位上古守护者，终究还是选择了独自踏上追寻神器的旅程，只在冥冥中留下一个缥缈的援手。
“这地方……感觉要把人身体里的水汽都抽干啦！”
熊葵一张小脸皱成了包子，她天生神力，却最是怕热，此刻正不停地用手徒劳地扇着风，扇起的也只是滚烫的空气。
她惯用的那柄厚重弯刀挂在腰间，似乎也因为这酷热而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熊武倒是依旧一副沉稳如山的模样，只是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声音浑厚有力：
“既来之，则安之。这点热，还熬得住。”
敖雨薇见状，眨了眨那双清澈的大眼睛，悄悄运转体内属于龙族的水系元力。
只见她指尖萦绕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淡蓝色水汽，轻轻一弹，那水汽便如同有了灵性般，悄无声息地飘向熊葵，在她周围形成了一圈极其微薄却切实存在的湿润气息。
“呀！一下子凉快多了！”
熊葵立刻感觉到了变化，惊喜地看向敖雨薇，
“雨薇姐姐，你真厉害！”
敖雨薇甜甜一笑，带着点小得意：
“一点点小把戏而已，能让小葵舒服些就好。”
她身为龙族，天生亲水，在这极端干燥之地，虽无法大规模改变环境，但制造一点小范围的湿润，还是力所能及的。
云瞎子静立一旁，那双灰蒙蒙的眼睛仿佛透过眼前的景象，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他用那沙哑的嗓子缓缓道：
“此地……煞气潜伏，黄沙之下……不净。”
周衍闻言，神色更加凝重了几分，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罗盘。
有了小凉棚和敖雨薇的小把戏，一行人终于能稍微定下心神，朝着不远处的赤石镇走去。
镇子蜷缩在戈壁边缘，赤褐色的巨石围墙被千年风沙磨蚀得斑驳陆离，满是岁月刻下的沧桑。
镇门口歪歪斜斜站着几个穿着破烂皮袄、皮肤黝黑得像抹了炭的守卫，个个无精打采地倚着墙根，对来往的行人爱答不理，仿佛连睁眼都要耗费莫大力气。
镇内多是低矮拥挤的土坯房或石屋，街道上行人稀稀拉拉，全都用厚厚的头巾或帽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双在头巾阴影下闪烁着的、带着警惕与麻木的眼睛。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牲口粪便以及某种不知名香料混合在一起的奇特气味，浓烈而粗粝。
偶尔有悠远的驼铃声由远及近，那是载着沉重货物的商队，在驼铃缓慢而规律的节奏中，艰难地穿行于镇子唯一的土路。
“先找地方落脚，打听消息。”
陆无言扫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简洁地吩咐道，声音清冷，不容置疑。
很快，他们找到了镇上看起来最像样的一家旅店——“沙海客”。
店如其名，透着股被风沙浸透的疲惫。要了几间简陋但还算干净的房间安顿下来后，周衍便迫不及待地拿起他那些宝贝的瓶瓶罐罐和记录工具，出门去打探情报了。
陆无言则去检查镇上的防御情况，以及马匹、物资的补给。
云瞎子留在店中，看似闭目养神，实则那对耳朵微微颤动，捕捉着空气中流动的每一丝信息。
林三也没闲着，猫在自己那间同样简陋的房间里，继续捣鼓他的那些宝贝傀儡。
窗户大开着，热风呼呼地往里灌，带着沙尘的味道，幸好有小凉棚悬在窗前，屋里倒也不算太难熬。
他一边调试着千机阵盘的几个新模块——主要是针对沙地行进和高温环境下光线折射干扰的试验品，一边通过心神联系，感应着那几只放出去的沙行者传回来的模糊景象和感知。
“啧，这沙子底下还真不怎么踏实……那边好像有个流沙坑？
标记一下标记一下……咦？
这石头形状有点怪，棱角这么分明，不像风磨出来的，倒像是被人动过手脚？……”
他嘀嘀咕咕，全神贯注。
敖雨薇好奇地凑过来，看着林三摆弄那些布满刻痕的精巧零件：
“林大哥，这些小家伙真的能自己在沙子里跑来跑去吗？好神奇！”
“那当然，”
林三头也不抬，语气里带着偃师特有的自豪，
“这可是我吃饭的家伙。等以后有机会，给你做个会游泳的小玩意儿，让你们北海也瞧瞧我们陆地上的手艺。”
“真的吗？那可说定了！”
敖雨薇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就在林三沉浸在傀儡世界，敖雨薇好奇观望的时候，门外传来了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是周衍回来了，脸色比出去时更加凝重，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身后跟着去查看补给情况的陆无言。
“情况不太妙。”
周衍一进门，也顾不上客套，直接说道，声音压得有些低，
“镇上的人都在传言，说西漠深处近来很不太平。
夜里时常能看到远方的天空有异样的红光闪烁，有时候地面还会传来轻微的震动。
已经有好几支深入沙漠的商队和猎户都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顿了顿，环顾了一下屋内几人，声音更沉：
“而且，有不止一拨人提到，看到过穿着古怪黑袍、行踪诡秘的人在附近出没，不像商旅，也不像本地沙民。我怀疑……”
“归一道。”
陆无言冷冷地接过了话头，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他们在北海失了手，绝不会善罢甘休。焚天炉的诱惑，足以让他们倾巢而出。”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紧绷起来。
连原本还在好奇打量傀儡零件的敖雨薇也收敛了笑容，神色变得凝重。
熊葵更是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一直静坐的云瞎子，那灰蒙蒙的眼珠也转向了周衍和陆无言的方向。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极轻微的、扑棱翅膀的声音。
一道灰影闪过，一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灰羽信鸽，竟精准地穿过窗户，落在了陆无言早已伸出的、戴着皮质护腕的手臂上。
那信鸽的腿上，绑着一根细小的金属管，管身黯淡无光，却刻着第九局独有的、极其隐秘难以仿造的符文。
陆无言面无表情地解下金属管，指尖在其上某个不起眼的符文处轻轻一按，管身无声地滑开，露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纸条。
她迅速浏览着上面的内容，清冷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但熟悉她的人都能感觉到，她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寒意，似乎更重了些，气息也变得愈发锐利。
片刻后，她抬起眼，目光沉静地扫过屋内众人，最后落在了身形魁梧的熊武身上。
“熊大哥，”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
“帝都急令。东部边境，不知名组织活动猖獗，突袭了三处边境城防，劫走了一批重要物资，守将重伤。朝廷震怒，第九局需立刻派员前往处置、追剿。总部点名，要你即刻动身。”
“什么？！”
熊葵第一个跳了起来，一把抓住熊武结实的手臂，小脸上写满了错愕与不舍，“哥！你要走？”
熊武那浓密如墨的眉毛瞬间拧在了一起，他接过陆无言递来的纸条，仔仔细细、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厚实的胸膛明显起伏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沉声开口，声音如同闷雷：
“……这群阴魂不散的家伙！东部边境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
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陆无言，又看了看眼巴巴望着自己、眼圈已经开始发红的妹妹，再看向林三、周衍和敖雨薇，虎目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挣扎，但很快便被军人特有的决然取代：
“我明白。西漠之事虽重，但前期以侦查适应为主，有陆大人、周先生和林兄弟在，还有敖姑娘和云前辈相助，安全应是无虞。东部局势紧迫，需强力弹压，我……责无旁贷。”
他伸出大手，重重地放在熊葵的头上，用力揉了揉，仿佛想通过这种方式传递一些力量和安慰，随即又解下一直背在身后的一个长条厚重包裹，塞到熊葵怀里：
“小葵，哥要去办点事。你留在这里，要听话，保护好自己，也要保护好大家。
凡事多听陆大人和周先生的，别莽撞。这个……等你觉得刀不顺手了，再打开。”
他指的是熊葵腰间那柄似乎已经有些跟不上她力量增长的弯刀。
熊葵的嘴巴瘪了瘪，眼圈通红，晶莹的泪花在里面打转，想说什么，但看着兄长那坚定而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重重点了点头，带着浓重的鼻音“嗯”了一声，紧紧抱住了那个包裹。
林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挽留或者像往常一样插科打诨的话，比如“老熊你走了谁扛行李”或者“少了你这堵墙，我这心里空落落的”之类的。
但他看到眼前这气氛，话到嘴边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只是走上前，用力拍了拍熊武结实的胳膊，语气难得地正经：
“放心吧熊大哥，你妹子交给我们，保证一根头发都少不了！你那边……自己当心点，那帮疯子，手段诡异，不好对付。”
周衍也推了推鼻梁上的镜，神情郑重：“熊大人放心东去，此地有我等，必当谨慎行事。待你归来，西漠之事，或已明朗。”
敖雨薇也认真地点点头，柔声道：
“熊大哥放心，我会帮忙照顾小葵的。”
云瞎子那沙哑的声音也缓缓响起，带着一种奇特的笃定：
“东行……虽险……有一线生机……把握好。”
熊武重重一抱拳，目光扫过众人，声音铿锵：
“诸位，保重！敖姑娘，云前辈，有劳了！事情一了，我立刻赶来与你们汇合！”
说完，他不再有丝毫犹豫，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安排随行的几名第九局精锐，准备马匹干粮，竟是一刻也不耽搁，雷厉风行。
熊武的离去，仿佛带走了房间里一部分坚实的热量，让团队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闷和空落。
虽然道理大家都懂，东部边境确实更需要他这样的强悍战力，但少了这位能扛能打、沉稳可靠的同伴，前路那未知的危险，似乎瞬间又增加了好几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林三心里也暗自嘀咕：
清瑶姐姐寻找其他神器去了，现在老熊又走了，咱们这队伍的战力可是打了个不小的折扣，幸好还有个小龙女和深不可测的云前辈，关键时刻应该能顶点意想不到的用处。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将西边的天空和无垠的沙海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
众人在“沙海客”旅店那同样简陋的大堂里，围着一张满是油腻和刀痕的木桌，简单用了些粗糙的饭食——主要是烤得干硬、能硌掉牙的饼子，和一些味道寡淡、嚼起来如同木屑的肉干，连那有限的清水，都带着一股洗不掉的沙土腥气。
周衍借着桌上那盏豆大的油灯发出的昏黄光芒，再次摊开了那张巨大的西漠地图，手指在上面缓缓比划着，神情专注。
云瞎子坐在他对面，虽然目不能视，却似乎也能感知到地图上的气息流动。
“根据今日收集到的情报，以及星象显示，”
周衍的手指最终落在了一片用深赭色特别标记、代表着极度危险和未知的广阔区域，
“焚天炉可能存在的核心区域，应该是在这个方向——赤炎魔山。
我们需要穿过至少两片已知的大型流沙区，以及一段被称为火蛇盘踞之地的高温戈壁。之前的路线需要调整，尽量避开这几处已知的、归一道可能设伏的地点……”
云瞎子忽然用木杖轻轻点了点地面，沙哑地插话：
“走古道……沿旧迹……虽然绕远……但能听到……更多声音……避开……一些眼睛……”
周衍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云前辈的意思是，沿着古代商道遗迹前进？虽然路途稍远，但或许能借助遗迹的掩护，避开归一道的主要眼线，同时也能探寻更多关于赤沙族和焚天炉的线索？”
云瞎子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陆无言沉吟片刻，做出了决断：
“那就依云前辈所言，走古道。明日拂晓出发。”
她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林三身上，
“林三，你的傀儡，前出侦查范围再扩大五里，重点注意古道入口和遗迹周边。”
“明白！”林三应道，感觉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就在这时，敖雨薇手腕上那枚雕刻着云纹的木质手镯，再次散发出极其微弱的柔和白光。
她闭上眼睛感知了一下，随即睁开，对众人说道：
“是彩衣姐姐。她感应到我们已经抵达西漠边缘，提醒我们万事小心，她会尽力通过织雾梭为我们提供远方的生机感应预警。”
这来自遥远南方的支援讯息，如同一点微光，在这逐渐深沉的夜色和凝重的气氛中，带来了一丝暖意和希望。
夜色渐深，赤石镇彻底安静下来，只有永恒的风沙还在不知疲倦地呜咽着。
旅店大堂内，油灯的光芒顽强地跳动着，映照着围在地图旁的几人。
林三看着地图上那条蜿蜒指向西南、没入未知区域的虚线，又看了看身边这些即将并肩面对未知险境的同伴，心中那份因熊武离去而产生的不安，渐渐被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难以言喻的斗志所取代。
前路漫漫，黄沙蔽日，但他们，已然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