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的一番话,说得谢栩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哪里想过这么深?他只觉得“参军”这个元素又红又专,加进去准没错,能讨领导欢心。被陈默这么一剖析,他那点浅薄的心思,顿时暴露无遗。
“这个……这个我们也是为了拔高主题……”谢栩豪额头开始冒汗,结结巴巴地辩解。
陈默毫不客气地继续追问:“那男主角呢?你说要表现他的挣扎和善良。原作的批判性就在于,许树文这个人物,代表了那种精致的、极端的利己主义者。他并非没有挣扎,但他的所有挣扎,最终都服务于他自己的利益。这才是人物的深刻之处。你们所谓的‘增加善良’,具体是怎么增加的?是让他最后良心发现回来救人了?还是让他夜半无人时流几滴鳄鱼的眼泪?”陈默的话,字字珠玑,毫不留情。
谢栩豪彻底哑火了。他支支吾吾,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所谓的“改编”,不过是些庸俗不堪的套路,哪里经得起这样专业的盘问。
会议室里的气氛,一时尴尬到了极点。剧组其他成员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他们哪里懂什么艺术创作,只觉得首席编剧果然厉害,根本不好糊弄。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王副厂长,忽然笑了起来。他轻轻放下茶杯,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陈默啊,你就是这个脾气,太较真。”他语气温和,像是在打圆场,“谢导演日夜操劳,也很辛苦嘛。有想法,肯琢磨,这是好事。思路有些偏差,可以慢慢调整。”他三言两语,既肯定了陈默的专业,又给了谢栩豪一个台阶下。
谢栩豪如蒙大赦,感激涕零地看着王副厂长:“是是是,王厂长说得对,我们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很多地方想得不成熟,还要请像陈编剧那样的专家多多指点!”
王文吉笑了笑,目光却越过众人,落在了会议室的角落,说道:“我听说,这部小说的原作者,夏缘同志,今天也在?”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耳朵里。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个一直被忽略的角落。
夏缘迎着众人的目光,缓缓站起身。她没有丝毫的局促和紧张,只是平静地对着主位点了点头:“王厂长,陈编剧,我是夏缘。”
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她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她的脸庞在光晕中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眼睛,清亮得惊人。
王文吉看着她,眼神里透出一丝欣赏。这份气度,可不像一个乡下县城里的小姑娘。
“夏缘同志,坐过来一点嘛,坐那么远干什么。”王文吉笑着招了招手。
罗健立刻起身,亲自从旁边搬了张椅子,放在自己身边,对夏缘说:“小夏,来,坐这里。”
他的动作自然而然,既给了王副厂长面子,又巧妙地将夏缘置于自己的保护范围之内。
夏缘没有推辞,道了声谢,端着茶杯走了过去。她一坐下,谢栩豪的脸色就更难看了。他感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刚刚卖力表演了半天,结果主角一登场,自己瞬间就成了背景板。他怨毒地瞥了夏缘一眼,那眼神里的嫉妒,几乎要凝成实质。
夏缘感受到了那道目光,却连眼角的余光都懒得分给他。
“夏缘同志,”王文吉身体微微前倾,态度显得十分认真,“刚才陈默编剧和谢导演的讨论,你也听到了。关于剧本的改编,我想听听你这个原作者的看法。你觉得,应该怎么改?”
这个问题,直接把所有压力都推到了夏缘身上。说得好,是理所应当;说得不好,就是不识大体,甚至会同时得罪谢栩豪和陈默两个人。
谢栩豪紧张地盯着夏缘,眼神里带着威胁。他希望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能识趣一点,顺着他的话说几句场面话,把这事揭过去。
陈默也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他想看看,能写出那样一部作品的作者,究竟有几分成色。
罗健的心也提了起来。他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他相信夏缘,但也不免为她担心。
夏缘却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直视着王文吉。
“王厂长,首先,我很感谢剧组同志们的辛苦付出。”她先是肯定了对方的劳动,这是为人处世的基本礼貌。谢栩豪的脸色稍稍缓和。
夏缘接着说:“谢导演刚才提到的,想要拔高主题,增加时代精神,这个初衷,我是理解并且认同的。”
谢栩豪的嘴角,甚至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看吧,这丫头还是怕了。
“但是,”夏缘话锋一转,语气虽然温和,内容却无比犀利,“我认为,拔高主题,不等于贴标签;增加时代精神,也不等于喊口号。”夏缘的这一句话,让谢栩豪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夏缘继续道:“陈老师刚才的疑问,其实也正是我的困惑。《托尔斯泰与小村姑》的核心,是一个‘困’字。女主角被困在愚昧落后的乡村,困在重男轻女的家庭,困在自己对外界不切实际的幻想里。她的悲剧,是环境和个人认知共同造成的。我们要做的是,把这个‘困’字,掰开揉碎了,展现给观众看,让他们自己去思考,去感受。而不是简单地给她一个‘参军的哥哥’,好像有了这个哥哥,她的一切苦难就都有了依靠,一切反抗就都有了源头。那样一来,人物的悲剧性就消失了,故事也就失去了最动人的力量。”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吐字清晰,逻辑缜密。一番话下来,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就连一向挑剔的陈默,看向她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真正的欣赏。这话,说到他心坎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