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黑暗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粘稠、令人窒息的湿冷。李皖猛地睁开眼,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特应组配发的恒温作战服,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没有熟悉的基地合金墙壁,没有仪器的嗡鸣。
他正躺在一片滑腻、覆盖着厚厚青苔的冰冷石板上。
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浓烈的草木腐朽气息、淤泥的腥臊、某种廉价线香的甜腻,以及……一丝若有若无、被湿气死死压住的、令人反胃的铁锈味。
他迅速翻身坐起,动作牵扯到尚未完全愈合的肋骨,带来一阵钝痛,但此刻已顾不上了。指尖的【异感】天赋如同被惊醒的毒蛇,传来一阵阵清晰而持续的麻痒刺痛,强度远超在基地时的任何一次训练预警。
他环顾四周。
天空是令人压抑的铅灰色,低垂的乌云仿佛触手可及,沉甸甸地压在头顶,酝酿着一场似乎永远不会落下的雨。
目之所及,是鳞次栉比的青黑色屋瓦,古老的木结构房屋依山而建,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被浓雾封锁的山峦轮廓。
脚下的石板路湿漉漉的,覆盖着厚厚的、墨绿色的苔藓,踩上去软滑得让人心惊。狭窄的巷道两旁,斑驳的土墙上爬满了深绿色的藤蔓,一些枯死的藤条如同干瘪的手臂垂落下来。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鸡鸣犬吠,没有人声鼎沸,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单调得令人心头发慌的流水声,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的缓慢喘息。
整个镇子仿佛被浸泡在湿冷的福尔马林液里,凝固了时间,散发着一种沉入骨髓的衰败与诡异。
“潭镇……” 李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手腕上特制的加密通讯器屏幕一片死寂的灰色,右上角一个红色的叉号刺眼地亮着——信号被彻底屏蔽。他尝试呼叫“方舟”,回应他的只有沙沙的电流噪音。
规则怪谈的副本,开始了。
而且这一次,他被直接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异世界角落。
他深吸一口湿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指尖的灼痛感稳定在一个较高的水平,如同持续的低烧,提醒他无处不在的恶意。但暂时没有明确的、指向性的威胁源。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从巷口传来。
李皖瞬间绷紧神经,身体无声地贴向冰冷的墙壁阴影中,【噬光】匕首悄然滑入掌心,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镇定。
一个身影出现在巷口。
那是一个老妪。
穿着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靛蓝色土布衣裳,身形佝偻得厉害,仿佛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脊梁。
她挎着一个破旧的竹篮,里面装着几把蔫黄的野菜。她低着头,花白的头发挽成一个稀疏的发髻,脚步蹒跚,每一步都踩在湿滑的青苔上,发出微弱的“噗叽”声。
她似乎没有发现李皖,只是自顾自地走着,嘴里用一种极低、含混不清的调子哼着什么,断断续续,不成曲调,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呓语。
李皖屏住呼吸,【异感】天赋全开。
老妪身上传来的恶意很微弱,如同风中残烛,但……异常浑浊。
那恶意并非指向他,更像是一种弥漫在她周身的、如同陈年污垢般洗刷不掉的……悲苦与麻木。
就在老妪即将走过巷口时,她浑浊的眼睛似乎无意间朝李皖藏身的阴影瞥了一眼。
那眼神空洞,没有聚焦,却让李皖心头猛地一跳。
那不是好奇,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死物的漠然。
老妪的视线没有停留,蹒跚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另一条更狭窄、更阴暗的巷道里。那不成调的哼唱声也随之远去,最终被无处不在的寂静吞没。
李皖缓缓吐出一口气,背心已被冷汗浸湿。
这老妪本身或许威胁不大,但她身上那种被绝望浸透的麻木感,比直接的恶意更让人心悸。这潭镇,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表面死寂,底下却涌动着难以言说的黑暗。
他必须找到规则。
在这里,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致命。
他小心翼翼地走出阴影,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湿漉漉的墙壁。很快,在巷口转角处,一面相对完整的土墙上,他发现了目标。
那是一块嵌入墙体的、边缘长满苔藓的黑色石板。
上面用锋利的刻刀,刻着几行繁体字迹,笔画深深嵌入石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冰冷气息:
《潭镇入镇须知》
规则一:入镇即客,客随主便。日落之后,闭户熄灯,非请勿动,非唤勿应。
规则二:镇中供奉水神娘娘,神像庄严,不可直视,不可亵渎,不可妄议。违者必遭神罚。
规则三:潭水幽幽,深不见底。莫近水边,莫问沉浮。若见水中倒影有异,速离水畔,闭目默诵“娘娘慈悲”三遍。
规则四:镇中青石板路,乃先人骨血铺就。行走其上,心怀敬畏,勿踏苔藓过甚,亦勿清除过净。
规则五:……(后半部分被大片深褐色、如同干涸血迹的污渍彻底覆盖,无法辨认。)
李皖的目光死死锁在那片覆盖了关键信息的污渍上。
又是这样!如同星光影城的规则七,如同补课日里被掩盖的线索!这潭镇的规则,从一开始就蒙上了不祥的血色阴影。
指尖的灼痛感在阅读规则时并未加剧,反而有了一丝微妙的指向性变化。当他目光扫过“水神娘娘”、“水中倒影”、“青石板路”等字眼时,麻痒感似乎更清晰了些,如同黑暗中无形的指针在轻微摆动。
“骨血铺就……”
李皖低头看向脚下湿滑、覆盖着厚厚苔藓的石板路,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那若有若无的铁锈味,似乎更清晰了一点。
他用脚尖轻轻拨开一小片苔藓,露出的石板缝隙里,是一种深褐近黑的色泽,与周围石板的青灰色截然不同。
他立刻移开脚,苔藓重新覆盖上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异感】指尖的麻痒却微微跳动了一下,指向地面,又迅速恢复。
这路,有问题。
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似乎又压低了几分。根据规则一,日落之后将极度危险。他必须在天黑前找到一个安全的落脚点。
沿着湿滑的石板路小心前行,【异感】如同无形的雷达,警惕地扫描着四周。
房屋大多门窗紧闭,偶尔能看到窗棂后一闪而过的、窥探的阴影,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漠与警惕。整个镇子像一座巨大的坟墓,而他这个闯入者,是唯一的活物。
终于,在一条相对宽阔些的主街(如果这狭窄得仅容两人并行的巷子也能称为主街的话)尽头,他看到了一栋两层高的木楼。
楼体歪斜得厉害,仿佛随时会倒塌,腐朽的木头上刷着早已剥落的红漆。一块同样腐朽的木质招牌斜斜地挂在门楣上,上面用模糊不清的墨迹写着两个字——“客来”。
这应该就是旅馆了。
李皖走到门前。门板厚重,布满虫蛀的孔洞,门环是两个锈迹斑斑的铜环。他注意到门框旁边同样嵌着一块稍小的黑色石板:
《客来栈入住规约》
规则一:戌时(19:00)闭门落锁,卯时(5:00)开门迎客。闭门期间,无论门外有何声响,不得开门,不得窥视,不得应答。
规则二:入住房号由掌柜指定,不得自行挑选,不得更换。
规则三:房内铜镜,只可正衣冠,不可久视,入夜后需以红布覆盖。
规则四:若夜半闻楼梯脚步声,且停留于你门前,屏息静待,脚步声自会离去。若闻敲门声……(字迹在此变得模糊扭曲,如同被水浸过,无法辨认后续)
规则五:天明离店,结算房资。本店只收……(同样被污渍覆盖)
又是被污损的规则!关键信息被刻意抹去!
李皖心头沉甸甸的。他抬头看了看愈发昏暗的天色,不再犹豫,抬手敲响了那对锈蚀的铜环。
“笃……笃笃……”
敲门声在死寂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仿佛惊扰了沉睡的亡灵。
门内沉寂了片刻。
“吱呀——”
令人牙酸的、仿佛腐朽了百年的摩擦声响起。厚重的木门被拉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张脸出现在门缝的阴影里。
那是一个干瘦得像枯树枝般的老头,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几乎看不到眼白,如同两颗蒙尘的玻璃球。
他穿着一件同样油腻发亮的靛蓝色褂子,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陈年木头、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劣质烟草混合着草药的味道。
他上下打量着李皖,眼神冷漠,没有任何欢迎的意思,只有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的警惕。
“住店?”
老头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木头。
“是。”
李皖点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
老头没再说话,只是把门缝开大了一点,侧过身,示意他进去。
李皖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一股更浓重的霉味和阴冷气息扑面而来。门内是一个光线极其昏暗的厅堂,只有柜台上一盏油豆大小的油灯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芒,勉强照亮巴掌大的地方。
厅堂里摆着几张缺胳膊少腿的桌椅,角落里堆着杂物,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显然很久没人使用了。
“牌子。”
老头走到柜台后,从抽屉里摸出一个木盒,里面是几块用麻绳穿着的、刻着数字的粗糙木牌。他枯瘦的手指在木牌上拨弄着,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
李皖注意到,在油灯昏黄的光晕边缘,柜台旁边那面墙壁的阴影里,似乎……供奉着什么。
那是一个小小的、黑漆漆的神龛。神龛里隐约可见一尊尺许高的塑像,但光线太暗,又被一层厚厚的灰尘和蛛网覆盖,完全看不清形貌。
神龛前没有香炉供品,只有一小滩早已干涸发黑的、类似烛泪的痕迹。
【规则二:镇中供奉水神娘娘,神像庄严,不可直视,不可亵渎,不可妄议。违者必遭神罚。】
李皖立刻移开目光,将视线牢牢锁定在掌柜那双正在拨弄木牌的枯手上。
“二楼,丙字房。”
老头终于挑出了一块刻着“丙”字的木牌,随意地丢在柜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戌时闭门,卯时开门。过时不候。房钱……明天再说。”他的声音平板无波,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李皖拿起那块冰凉、带着木头腐朽气味的木牌,入手沉甸甸的。
“请问……”
“楼梯在那边。”
老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厅堂侧面一道同样腐朽、黑黢黢的木楼梯,然后便低下头,用一块油腻的抹布开始擦拭那本就不存在的柜台灰尘,仿佛李皖已经不存在了。
指尖的灼痛感轻微地跳动了一下,源头指向那个黑暗的神龛方向。
李皖不再多问,握紧木牌,朝着那道仿佛通往地狱深处的楼梯走去。
楼梯踩上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步都伴随着木头扭曲的“嘎吱”声,灰尘簌簌落下。楼梯的尽头是一条更加昏暗的走廊,两侧是几扇紧闭的、同样破败的房门,门牌上模糊地写着“甲”、“乙”、“丙”、“丁”……
丙字房在走廊最深处。
推开同样吱呀作响的房门,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霉味和尘土味呛得李皖咳嗽起来。
房间极小,只有一张硬板床(铺着发霉发硬的草席),一张摇摇欲坠的木桌,一把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凳子,以及……一面挂在斑驳墙壁上的、蒙着厚厚灰尘的椭圆形铜镜。
铜镜!
李皖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镜面早已氧化得模糊不清,只能映照出一个扭曲变形的、昏暗的人影轮廓。
【规则三:房内铜镜,只可正衣冠,不可久视,入夜后需以红布覆盖。】
他迅速扫视房间,在床脚发现了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同样落满灰尘的暗红色粗布。
这应该就是用来覆盖铜镜的红布了。
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已经彻底暗沉下来,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正从狭窄的窗口一点点吞噬进来。远处传来几声沉闷的更梆声——戌时到了。
“砰!”
楼下传来沉重的关门声和落锁的“咔嚓”声,紧接着是门闩插上的摩擦声。
客来栈,闭门了。
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客栈,也淹没了李皖所在的这间小小的丙字房。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他将那块暗红色的粗布抖开,一股陈年的灰尘味弥漫开来。他走到铜镜前,准备按照规则将其覆盖。
就在红布即将盖住镜面的瞬间,李皖的动作顿住了。
透过模糊的铜镜,在昏暗的光线下,他似乎看到镜中自己扭曲的倒影身后……那扇紧闭的、腐朽的木门门缝下……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滑了进来?
那是一片极其稀薄的、如同流动的墨汁般的……阴影。它贴着地面,悄无声息地蔓延着,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粘稠感。
指尖的灼痛感,在阴影出现的刹那,陡然飙升!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下!
李皖猛地回头!
房门紧闭,门缝下空空如也。
地上只有厚厚的灰尘。
仿佛刚才镜中一瞥,只是光线昏暗造成的错觉。
但他知道,不是错觉。
【残响】天赋,在他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下,第一次被被动地、微弱地触发了。指尖除了灼痛,还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充满怨恨的……“触感”。
如同触摸到了深潭底部的淤泥,里面混杂着破碎的陶片和……腐朽的骨头。
潭镇的第一个夜晚,才刚刚开始。
门外,走廊深处,似乎传来了极其轻微、缓慢的……拖沓声?
像是湿透的麻袋,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被一点点地……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