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玉殿殿心铺着的雪白兽皮毯上，未恙蜷缩着，身上裹着厚厚的锦被，却仍止不住地微微发抖。他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额上布满细密的冷汗，平日里清亮的眸子此刻紧闭着，长睫不安地颤动，呼吸急促而灼热。几日前的风寒来势汹汹，纵是修士之躯，在灵力紊乱、心神不宁时，也难抵寒邪入侵。
谢墨微端坐在榻边，未恙的头正枕在他的腿上。霜白的道袍下摆被未恙无意识地攥紧，留下凌乱的褶皱。谢墨微垂眸看着怀中烧得迷迷糊糊的弟子，浅琉璃色的眸子里情绪复杂。他手中握着一只温热的玉碗，碗中是刚刚以灵泉水化开的“溯神归元丹”，漆黑的药汁散发着浓郁的药香，却也带着一股难以忽视的苦涩气味。
“小净安，”谢墨微的声音放得极轻，试图唤醒意识不清的未恙，“该吃药了。”
未恙迷迷糊糊地哼唧了一声，艰难地睁开一条眼缝，视线模糊地聚焦在谢墨微手中的药碗上。那浓黑的颜色和刺鼻的苦味让他本能地抗拒，他虚弱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不……不吃……苦……”
“听话，”谢墨微耐着性子，用勺子舀起一小勺药汁，递到未恙唇边，语气是罕见的温和，“吃完，师尊给你糖吃。”
“不要……”未恙把头往谢墨微怀里埋了埋，躲避着那勺药，动作虽无力，抗拒之意却很明显。
谢墨微：“……” 他看着弟子烧得通红的脸颊和干燥起皮的嘴唇，知道这药必须喝下去。浅琉璃色的眸子闪过一丝无奈。
“乖，吃了药，病才能好。”他尝试着放缓声音，带着一丝诱哄的意味。
未恙却像是铁了心，闭着眼，含糊地嘟囔：“我不……师尊喂我……我也不吃……” 声音虽弱，却透着一股孩子气的固执。
谢墨微看着他那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模样，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未恙此刻神志不清，全然是本能反应，与他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他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未恙因发热而格外干燥的唇上，心中忽然一动。
他放下药勺，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盒，打开，里面是几颗晶莹剔透、散发着清甜灵气的冰糖。他拈起一颗，递到未恙唇边，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那……师尊先喂你吃颗糖，好不好？”
感受到唇边甜丝丝的凉意，未恙紧闭的眼睫颤了颤，微微张开了一条缝。他似乎辨认了一下，然后顺从地、小口地将那颗冰糖含了进去。甜味在口中化开，暂时压下了喉咙的灼痛，他满足地咂了咂嘴，含糊道：“……甜的……师尊，还要……”
谢墨微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微光。他不动声色地又拈起一颗“糖”，语气自然地应道：“好。”
这一次，当谢墨微的手指再次靠近时，未恙毫无防备地张开了嘴。然而，送入他口中的，却不是预想中的冰糖，而是那一小勺温热的、苦涩至极的药汁！
“！！！” 未恙猛地睁大眼睛，剧烈的苦味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让他下意识地就想吐出来，身体也剧烈地挣扎了一下。
“咽下去。”谢墨微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一只手稳稳地扶住未恙的后颈，阻止他将药吐出，另一只手仍端着药碗，浅琉璃色的眸子沉沉地盯着他，语气冰冷地砸下一句话，“不吃药、不听话的小净安，是没有师尊喜欢的。”
这句话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冻住了未恙所有的挣扎。他浑身一僵，抬起朦胧的泪眼，难以置信地望着谢墨微那双冰冷的眸子。没有师尊喜欢？这句话比口中的苦涩更让他难以承受。巨大的恐慌压倒了对苦味的抗拒，他几乎是哽咽着，拼命地将那口苦药咽了下去，呛得连连咳嗽，眼泪都咳了出来。
“呜……徒儿……徒儿听话……吃药……” 他一边咳，一边带着哭腔急急地表态，小手紧紧抓住谢墨微的衣袖，仿佛生怕他真的会不喜欢自己了。
谢墨微看着他被苦得皱成一团的小脸和惊惶的眼神，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微微松动。他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未恙眼角呛出的生理性泪水，动作略显僵硬，却带着一丝极淡的缓和。他又舀起一勺药，递到他嘴边，这次语气放缓了些：“乖，把剩下的喝完。”
未恙抽噎着，看着那漆黑的药汁，眼中仍有恐惧，但更多的是害怕被抛弃的慌乱。他闭上眼睛，像是赴死一般，一口一口，极其艰难地将剩下的药全部喝了下去。每喝一口，小脸就皱一下，却再也不敢吐出来。
喝完最后一口，未恙整个人都瘫软在谢墨微腿上，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只剩下细微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
谢墨微放下空碗，取出锦帕，仔细地替他擦拭嘴角的药渍。殿内一时间只剩下未恙轻微的抽泣声和谢墨微清浅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未恙似乎缓过来一些，他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怯生生地望向谢墨微，小声地、带着浓浓的鼻音确认道：“师尊……不可以不喜欢小净安的……”
谢墨微擦拭的动作顿了顿。他低头，对上那双充满了依赖、恐惧和一丝卑微祈求的眸子，沉默了片刻。寒玉殿冰冷的空气中，响起他清冷却清晰的回应：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师尊喜欢……听话的小净安。”
未恙闻言，像是得到了天大的保证，紧绷的身体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他满足地、极其轻微地用脸颊蹭了蹭谢墨微的腿，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师尊最好了……”，然后便在药力和疲惫的双重作用下，沉沉地睡了过去。
谢墨微低头看着腿上呼吸逐渐平稳、陷入沉睡的弟子，许久未动。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未恙依旧有些发烫的额头。
未恙沉沉睡去后，寒玉殿内重归寂静，唯有窗外风雪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将寒意一丝丝渗透进殿内玄冰铸就的墙壁。谢墨微并未起身，依旧维持着端坐的姿势，任由未恙的头枕在自己腿上。他垂眸看着弟子沉睡中仍微微蹙起的眉头，以及因发热而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颊，浅琉璃色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默如深潭。
他伸出手，指尖凝聚起一丝极淡的冰蓝灵光，轻轻点在了未恙的额心。精纯平和的灵力如涓涓细流，缓缓渡入，小心翼翼地梳理着未恙体内因风寒和高热而紊乱的气息，试图驱散那盘踞不去的邪寒。他的动作极其轻柔，控制着灵力的温度和流速，生怕惊扰了弟子的安眠，或是他那脆弱不堪的经脉。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子时过后，殿内的寒气愈重。未恙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似乎感到了冷，抓着谢墨微衣袍下摆的手也更紧了些，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冷……师尊……”
谢墨微眸光微动，另一只空着的手轻轻拂过，一道柔和的无形屏障便笼罩在未恙周身，隔绝了大部分寒意。他又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张薄如蝉翼、却散发着融融暖意的火浣云纱，轻轻盖在未恙身上。做完这一切，他收回手，继续维持着灵力疏导，姿态未有丝毫改变，如同亘古不变的冰雕。
夜渐深，殿内唯一的光源是窗外雪地反射的微光，以及谢墨微指尖那点稳定流转的冰蓝灵晕。在这明暗交替的光影里，他清俊的侧脸线条显得愈发冷硬，却又因这漫长的守护，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与……耐心。
期间，未恙的体温几经反复。时而浑身滚烫，汗水浸湿了额发，谢墨微便以极寒灵力为其物理降温，指腹拭去他额角的汗珠；时而又开始发冷打颤，谢墨微便微微调整护体屏障的强度，并持续注入温和的灵力为其固本培元。他始终沉默着，所有的动作都精准而克制，仿佛在完成一项极其精密的仪式。
后半夜，未恙的呼吸终于逐渐变得平稳绵长，脸上的潮红也褪去不少，显然是丹药和谢墨微的灵力疏导起了作用。他似乎陷入了更深的睡眠，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甚至无意识地在谢墨微腿上蹭了蹭，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做了什么好梦，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师尊……别走……”
这声依赖十足的梦呓，让谢墨微输送灵力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他低头看着弟子毫无防备的睡颜，浅琉璃色的眸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但他很快便恢复了平静，继续着灵力的运转，只是周身那冰封般的气息，似乎悄然融化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
他就这样守着，从子时到丑时，从寅时到卯时，直至窗外深沉的墨色渐渐被晨曦染上淡淡的青灰。
当天边第一缕微光穿透云层，映在寒玉殿的窗棂上时，谢墨微终于缓缓收回了抵在未恙额心的手指。冰蓝灵光敛去，他仔细探查了一下未恙的脉息，确认其体内寒气已祛除大半，高热尽退，只是身体虚弱，需要静养。那枚“溯神归元丹”的药力也已化开，温和地滋养着他的神魂，只待他自然苏醒。
谢墨微轻轻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试图将腿抽出。然而，他刚一动，未恙便像是有所察觉，眉头又蹙起，手下意识地将他的衣袍抓得更紧，嘴里发出不满的呜咽声，仿佛生怕这温暖的依靠消失。
谢墨微动作一顿，看着弟子那依赖的模样，终是放弃了起身的打算。他重新坐稳，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任由未恙继续枕着。目光掠过窗外渐亮的天色，又落回未恙恢复了平静睡颜的脸上，一夜未眠的眸中，并未见多少疲惫，反而是一片深沉的平静。
寒夜已过，晨曦将至。这一夜的守护，无人知晓，亦无需言语。只是在这冰冷的绝情峰顶，有人曾为另一人，彻夜未眠，驱寒送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