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车驶入米尔顿那伪装成普通工业园的大门,周遭熟悉的荒凉景致和逐渐增强的安保级别,像一层无形的薄膜,重新包裹住埃德蒙。
车窗外的世界从伦敦的繁华喧嚣,褪色为这片与世隔绝之地的单调与沉寂。
当车辆最终沉入地下,停靠在熟悉的混凝土月台时,那股混合着消毒水、湿热培养基和金属油气味的空气涌入口鼻,埃德蒙竟感到一种荒谬的、如同归巢般的安定感。
他推开车门,站定,略微活动了一下因长途乘坐而有些僵硬的肩颈。
深灰色西装依旧笔挺,掩盖了其下肌肤上可能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痕迹。
他抬手,指关节无意识地轻轻蹭过脖颈侧面,那里,汤姆留下的印记在回到这个高度戒备的环境后,似乎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蚊蚋叮咬后的麻痹感,转瞬即逝。
“泰勒博士。”
基地内部的安全官向他颔首致意,流程化地确认了他的身份。
埃德蒙微微点头回应。
他提着公文包,迈步走向生活区的通道,皮鞋踏在光洁如镜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
就在他即将转入通往自己房间的走廊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一阵风似的从对面拐角冲了出来,几乎与他撞个满怀。
“埃尔!”
是亚瑟。
他穿着一件沾了些许油污的工装裤和一件松垮的白色棉t恤,金色的短发有些凌乱,像是刚从哪里钻出来。
他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蓝眼睛在看到埃德蒙的瞬间亮了起来,如同阴霾天空下突然透出的阳光。
“你回来了!”
亚瑟的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兴奋,他上下打量着埃德蒙,仿佛要确认他是否完好无损,“怎么样?四天伦敦绅士的生活,是不是把我们这些地底鼹鼠都给忘了?”
埃德蒙停下脚步,看着亚瑟脸上纯粹的笑容,心底那根因汤姆而始终紧绷的弦,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他嘴角微微牵动,露出一丝极淡的、真实的暖意。
“忘记谁也不敢忘记我们米尔顿的机械天才,不然三号生产线下次罢工,谁来救火?”埃德蒙的语气带着罕见的、轻松的调侃。他注意到亚瑟的打扮,“你这是……刚回来?”
“嘿!别提了!”
亚瑟立刻做出一个夸张的苦瓜脸,顺手揉了揉自己那一头乱发,“跟着后勤车队去了趟几十英里外的配件厂,催一批该死的密封圈。灰头土脸钻了半天仓库,刚回来,一身臭汗。”
他扯了扯自己沾着油渍的t恤领口,做了个嫌弃的表情,“简直是一场工业灾难。”
埃德蒙的目光掠过亚瑟鼻尖上的一点黑色油污,和他因为汗水而更显明亮的蓝眼睛,心中那份回到现实世界的安定感又加深了几分。
“至少你呼吸到了外面的空气。”埃德蒙说道,语气平静。
“说得好像你没有一样!”
亚瑟不满地嚷道,随即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促狭,“说真的,埃尔,四天呢!就没发生点……值得汇报的趣事?比如,某位优雅的女士终于鼓起勇气,向你递出了邀请共进晚餐的纸条?”他促狭地眨眨眼。
埃德蒙深绿色的眼眸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脑海中瞬间闪过汤姆那双在情动时如同燃烧黑焰、充满占有欲的眼睛,以及最后那个落在他锁骨上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咬痕。
他强行将这幅画面压下,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用略带警告的眼神瞥了亚瑟一眼。
“你的想象力如果能有你改进离心机效率的一半用在正道上,我们的项目进度还能再提前百分之十。”
埃德蒙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却成功地让亚瑟缩了缩脖子,讪讪地笑了。
“开个玩笑嘛……”
亚瑟摸了摸鼻子,很快又振作起来,他的肚子适时地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咕噜声。他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胃部,“嘿,正好饭点,一起去食堂?听说今天有难得的烤牛肉,去晚了可就只剩肉渣了。”
埃德蒙看了一眼腕表,点了点头。“好。”
米尔顿的食堂宽敞却压抑,高高的穹顶下回荡着餐具碰撞和低语声。
空气里弥漫着食物和消毒水混合的古怪气味。
他们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
亚瑟迫不及待地去餐台取了两份食物回来,将堆着大块烤牛肉、约克郡布丁和豌豆泥的餐盘推到埃德蒙面前。
“快尝尝,看看跟咱们上次在伦敦高级餐厅吃的有没有得比!”亚瑟自己已经切下一大块牛肉塞进嘴里,满足地咀嚼着,腮帮子鼓鼓的。
埃德蒙拿起刀叉,动作优雅地切割着盘中的食物。与伦敦酒店里那些精心烹制的餐点相比,这里的烤牛肉显得粗糙而朴实,但他咀嚼得很认真。
“伦敦……事情办得还顺利吗?”亚瑟咽下嘴里的食物,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语气随意地问道。
“嗯。”
埃德蒙应了一声,将一小块牛肉送入口中,慢慢咽下后才补充道,“资料都拿到了。也和军需部的人见了面,委员会的事情,他们态度很积极。”
“太好了!”亚瑟眼睛一亮,随即又压低声音,“那……关于我们以后的去向,有透露什么风声吗?不会把我们分开吧?”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埃德蒙切割食物的动作微微一顿,银质餐刀的边缘在瓷盘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他抬起眼,看向亚瑟那双写满关切的蓝眼睛。
“目前听到的消息,是倾向于保持核心团队的完整性。”埃德蒙的声音平稳,“我们应该会一起去伦敦。”
亚瑟闻言,明显松了一口气,脸上重新绽开笑容,用力挥了挥叉子:“我就知道!他们要是敢把我们分开,我就……我就罢工!”
他孩子气地威胁道,随即又兴致勃勃地问,“伦敦啊!埃尔,你说我们到时候合租个公寓怎么样?离工作地点近点,最好带个大点的客厅,可以放下我的唱片机……”
埃德蒙安静地听着亚瑟兴奋地规划着伦敦的未来,听着他描述着带有明亮窗户的公寓、周末可以去听的音乐会、泰晤士河畔的漫步……这些平凡而充满烟火气的憧憬,像温暖的涓流,缓缓注入他冰冷沉重的心湖。
他看着亚瑟因为兴奋而挥舞的手,看着他鼻尖上那点一直没擦掉的油污,看着他毫无阴霾的笑容,一种复杂的情绪在胸腔里涌动。
这是他想保护的世界,简单,光明,正常。
然而,当他端起水杯喝水时,左手无意识地松了松严谨系着的衬衫领口,那个被汤姆咬过的锁骨位置,传来一阵轻微的、带着提醒意味的刺痛。
与此同时,脖颈侧面的魔法印记,也再次传来那熟悉的、冰冷的麻痹感。
他放下水杯,动作依旧从容。
“……所以你觉得怎么样?埃尔?埃尔?”亚瑟伸出手,在埃德蒙眼前晃了晃,“你发什么呆呢?是不是累了?”
埃德蒙回过神,深绿色的眼眸重新聚焦在亚瑟脸上。他微微摇了摇头,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
“没什么。”
他淡淡地说,目光掠过亚瑟肩头,望向食堂远处那扇紧闭的、通往外部世界的大门,眼神深邃如同冬夜的寒潭,“只是在想……一些需要处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