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殿后的丹房比想象中简陋。青石铺就的地面扫得干干净净,靠墙摆着一排黑陶丹炉,炉身上刻着的八卦纹被烟火熏得发黑,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精细。房梁上悬着束晒干的艾草,穗子垂下来,时不时随着穿堂风轻轻晃动,空气中弥漫着松针与硫磺混合的味道,清苦里透着股沉静。
玄清道长将桃木拐杖靠在门边,拐杖底端的“玄”字在丹房的微光里若隐若现。他从墙角的竹篓里抓出把新鲜的松针,扔进铜壶里,又添了些山泉水,架在炭火上煮。火苗“噼啪”地舔着壶底,松针在水里慢慢舒展,茶汤渐渐泛起淡淡的金色,像揉碎了的阳光。
“坐吧。”他指了指丹炉旁的蒲团,自己则先盘腿坐下,抓起一把刚摘的野核桃,用指节轻轻一捏,壳就裂开了,露出里面饱满的果仁。“尝尝,后山的野核桃,比城里的香。”
云逍挨着他坐下,李青、清玄和苏荣也找了蒲团坐下,老周则带着孩子们在丹房角落的小木凳上歇脚。黄大仙从李青怀里跳出来,闻着松针茶的香味,竟也学着人的样子蹲坐在蒲团边,尾巴圈成个圈,引得小花偷偷笑。
铜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开了,玄清道长提起壶,将金色的茶汤倒进粗瓷碗里,动作慢悠悠的,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赵玄阴入门时比你还小两岁,”他吹了吹碗里的茶沫,白色的水汽模糊了他脸上的皱纹,目光落在缭绕的水汽里,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过去,“那时他背着个小包袱,站在山门前,瘦小得像棵刚栽的树苗,可眼睛亮得很,说要学最厉害的法术。”
云逍握着温热的茶碗,指尖传来茶汤的暖意。他自幼听师父说起过赵玄阴,说他是茅山千年难遇的奇才,却在三十岁那年突然销声匿迹,有人说他羽化了,有人说他堕入了魔道,没想到今日竟能从玄清道长口中听到他的往事。
“他背《道德经》过目不忘,”玄清道长的声音带着几分怀念,几分惋惜,“画符时朱砂能自行凝聚,根本不用笔描,符成时还会发出金光。那时师父常说,茅山的未来要靠他,连我都觉得,这师弟将来的成就肯定在我之上。”
李青忍不住问:“那他后来为什么……”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为什么会偷练禁术,落得个不知所踪的下场?
玄清道长喝了口茶,目光转向丹房墙上挂着的一张泛黄的合照。照片是黑白的,边角已经卷起,上面站着十几个穿着道袍的人,前排中间是位仙风道骨的老道,应该是当年的茅山掌门。而在照片的角落里,站着个眉眼锐利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背着把桃木剑,腰间挂着枚玉佩,阳光照在他脸上,透着股不服输的倔强。
最让李青心头一震的是,那少年腰间的玉佩,形状与他怀里的半块梅花佩正好互补,仿佛本就是一体。
“看到了?”玄清道长注意到他的目光,点了点照片,“那就是十五岁的赵玄阴,玉佩是师父送的,说是用三清观的千年暖玉刻的,能护心脉。”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后来他偷练禁术,被师父废了修为,逐出师门,那玉佩也不知所踪。”
清玄的指尖轻轻颤抖,拂尘上的丝线沾着茶雾:“道长可知他偷练禁术的原因?家师说,赵前辈性情耿直,绝非贪慕虚荣之人。”
玄清道长沉默了片刻,抓起颗野核桃,却没捏开,只是摩挲着坚硬的外壳。炭火渐渐弱了下去,丹房里的光线也暗了些,墙上的照片在阴影里,少年的眉眼显得有些模糊。
“以前我也以为他是嫉妒我。”玄清道长的声音带着自嘲,“那时师父总夸他,师兄弟们也都围着他转,我心里确实不舒服。他被逐出师门后,我甚至偷偷庆幸过,觉得茅山的掌门之位终于能落到我头上了。”
云逍的眉头皱了起来。以他对师父的了解,玄清道长绝非心胸狭隘之人,能让他说出这番话,可见当年的事确实另有隐情。
“直到三年前,我在整理师父遗物时,发现了一封他藏在丹炉底座的信。”玄清道长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他放下野核桃,从怀里掏出个用油布包着的小竹筒,倒出一张折叠的信纸。信纸已经发黄发脆,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是用朱砂写的,笔力遒劲,正是赵玄阴的笔迹。
他将信纸递给云逍,云逍又传给李青等人。信上写的是:“师哥亲启,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或许已不在人世。禁术我非练不可,只因师姐身中寒蛊,唯有禁术能救。若我身死,望师哥善待师姐后人,护他周全。玄阴泣血顿首。”
“师姐?”李青猛地抬头,目光落在照片里赵玄阴身后的一个女子身上。那女子穿着浅色道袍,眉眼温柔,腰间也挂着枚玉佩,与赵玄阴的玉佩款式相似。“难道是……”
玄清道长突然敲了敲桌子,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几分激动,几分恍然大悟:“他偷练禁术不是因为嫉妒我,是为了救一个人——他的师姐,玉麒麟的生母!”
这句话像颗惊雷,在丹房里炸开。众人都愣住了,连一直吵闹的小花和小石头都安静下来,睁大眼睛看着玄清道长。
“玉麒麟的生母,是师父收养的孤儿,名叫素心,比赵玄阴入门早五年,是他的师姐。”玄清道长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温度,“素心师姐性情温婉,医术高明,尤其擅长解毒,赵玄阴刚入门时水土不服,生了场大病,就是素心师姐没日没夜地守着他,才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他指着照片里的女子:“就是她。后来她下山云游,嫁给了南京城的一个书生,生了个儿子,就是玉麒麟。可没过几年,她就被阴尸教的人下了寒蛊,全身冰冷,形同活尸。”
“寒蛊?”苏荣的脸色变了,“那是阴尸教的禁蛊,中蛊者每到月圆之夜就会寒如冰霜,五脏六腑渐渐冻裂,无药可解。”
玄清道长点头:“赵玄阴得知消息后,疯了一样跑回茅山,求师父救师姐。可师父说,寒蛊是禁蛊,解蛊之术早已失传,除非……练禁术‘焚心诀’,以自身精血为引,燃烧修为,才能逼出蛊虫。”
“焚心诀……”清玄倒吸一口凉气,“那不是早就被列为禁术了吗?练此术者,不出三年就会精血耗尽而亡!”
“是。”玄清道长的声音沉重,“师父把他关在丹房里,不许他练。可他趁夜撬开丹房的锁,偷走了记载禁术的《玄阴秘录》,连夜下山了。等我们找到他时,他已经在素心师姐床前练了七七四十九天,头发全白了,可师姐的寒蛊……终究没解开。”
李青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他想起玉麒麟满头的白发,想起他跳进水里时决绝的眼神,原来这血脉里的执拗,是从赵玄阴那里继承来的。
“素心师姐死后,赵玄阴就失踪了。”玄清道长拿起那封信,指尖轻轻拂过“善待师姐后人”几个字,“师父说,他肯定是觉得没脸见人,躲起来了。直到我看到这封信,才明白他当年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云逍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那块刻着“镜”字的石头,递给玄清道长:“道长认识这个吗?这是玉麒麟留下的,说镜心殿的镜子能照魂。”
玄清道长接过石头,脸色骤变:“这是……赵玄阴的笔迹!他最擅长在石头上刻字,尤其是这个‘镜’字,最后一笔总是格外长。”他猛地站起身,拐杖往地上一顿,“不好!镜心殿的照魂镜,是赵玄阴当年为了救素心师姐,用自己的精血和千年暖玉炼制的!他以为那镜子能照出蛊虫的原形,却没想到……”
“却没想到被阴无常利用了。”李青接过话,心里豁然开朗,“阴无常知道照魂镜是赵玄阴所制,也知道玉麒麟是他的后人,所以才一定要玉麒麟的魂魄和本命物,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激活照魂镜的力量!”
玄清道长的脸色凝重如铁:“没错。照魂镜本是救人之物,被阴尸教的邪术污染后,早已变成了炼魂的凶器。玉麒麟的魂魄一旦被照出,就会被镜子吞噬,成为打开阴阳路的钥匙。”
丹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年轻道士冲了进来,脸色苍白:“师父!不好了!山门外的黑影越来越多,他们手里拿着……拿着百鬼幡的碎片!”
众人的心猛地一沉。阴无常果然来了,还带来了百鬼幡的碎片,显然是有备而来。
玄清道长深吸一口气,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收好,抓起桃木拐杖:“看来躲是躲不过了。云逍,你带着他们从密道去镜心殿,阻止阴无常激活照魂镜。我会在这里拖住他们。”
“师父,我留下帮你!”云逍握紧青铜剑,眼神坚定。
“糊涂!”玄清道长瞪了他一眼,“你的使命不是在这里,是去救玉麒麟,去毁掉照魂镜!”他将一个布包塞给云逍,“这里面是破邪符和《玄阴秘录》的残页,或许能帮你们破解禁术。记住,照魂镜的弱点在背面的梅花纹,那是用赵玄阴的心头血画的,用你的青铜剑刺那里,或许能毁掉它。”
云逍还想说什么,却被玄清道长推了一把:“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他转身对着年轻道士道,“开启八卦阵的最后一层,通知所有弟子,死守山门!”
李青看着玄清道长坚毅的背影,又看了看墙上的照片,突然明白了什么。玄清道长的拐杖底端刻着“玄”字,不是因为他嫉妒赵玄阴,而是因为他一直怀念这位师弟,用这种方式纪念他。所谓的掌门之位,或许在他心里,从来都比不上那段师兄弟的情谊。
“道长保重!”李青深深一揖,跟着云逍往丹房后的密道走去。
清玄、苏荣、老周和孩子们也赶紧跟上,黄大仙跑在最前面,时不时回头张望,像是在告别。
穿过狭窄的密道,还能听到身后传来的符咒爆炸声和玄清道长的断喝声。李青回头望了一眼,密道的石门正在缓缓关闭,将那片战场隔绝在外。
他握紧怀里的半块玉佩,又摸了摸云逍塞给他的《玄阴秘录》残页。上面的字迹,与赵玄阴的信如出一辙,带着股不屈的韧劲。
原来这一切,从五十年前就开始了。赵玄阴为了救师姐偷练禁术,玉麒麟为了守护苍生牺牲自己,玄清道长为了守护茅山死守山门……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心中的道义。
密道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只有前方偶尔传来滴水的声音。李青知道,他们离镜心殿越来越近了,离最终的真相,也越来越近了。
而丹房里,玄清道长站在窗前,望着山门外翻涌的黑雾,将桃木拐杖紧紧握在手里。拐杖底端的“玄”字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是在对他说:“师哥,这次换我来守护。”
他微微一笑,对着黑雾的方向朗声道:“阴无常,贫道在此恭候多时了。想过茅山,先问问我手里的拐杖答应不答应!”
话音落下,他纵身跃出窗外,桃木拐杖挥舞间,金光乍现,与黑雾中的黑影战在一处。松针茶还在铜壶里冒着热气,金色的茶汤倒映着窗外的光影,像一幅流动的画,记录着这段跨越了半个世纪的茅山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