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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川南,暑热未消,却已添了几分燥意。天空是一片浑浊的灰蓝色,像是被炭笔涂抹过一般。沱江支流釜溪河在日光下泛着细碎的金光,河畔的芦苇开始泛黄,一丛丛、一簇簇,在微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低语着季节的变迁。山坡上的樟木叶子边缘卷起焦边,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燎过。空气中弥漫着盐卤特有的咸涩气息,混合着草木蒸腾出的最后一丝夏日的热情。

这片被盐卤浸润的土地上,少府盐场的规模已非昔日可比。七座卓筒井如巨人般矗立,天车高耸入云,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如同这片土地的呼吸。竹笕管如血脉般在山岭间蜿蜒,将盐卤从一口口盐井输送到蒸煮车间。更远处,蒸盐的灶房升起滚滚浓烟,与天边的云霭交织在一起。

柳志站在新落成的观景台上,望着这片由他一手督造的盐业帝国。他身着一袭深青色官袍,袍角在秋风中翻飞。比起数月前,他消瘦了许多,原本合身的官袍如今显得有些空荡。眼角的皱纹如同刀刻,深深嵌入古铜色的皮肤。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更加锐利,如同鹰隼般扫视着盐场的每一个角落。

“公输工师,”他头也不回地对身后侍立的年轻人说道,声音在秋风中显得有些飘忽,“你看这景象,可还入得眼?”

公输纬上前一步,青衫在秋风中猎猎作响。他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面容清秀,眼神中却透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他微微躬身,声音清朗:

“回公公,如今盐场已初具规模。七口卓筒井日产浓卤千担,竹笕输送如血脉畅通,各灶房日夜不停。只是......”他顿了顿,眉头微蹙,“燃料供应仍显不足。近日来,蒸盐的灶火已经比月初弱了三分。”

柳志没有立即回应,他的目光依然凝视着远方。一阵秋风掠过,带来远处灶房飘来的烟火气,也带来了公输纬身上淡淡的墨香。这个年轻人是他从无数工匠中发掘的瑰宝,不仅精通机关之术,更难得的是有着超越常人的远见。

正说话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盐场的喧嚣。一名满身煤灰的驿使滚鞍下马,踉跄着跪倒在地,双手颤抖地呈上一封急报:

“启禀公公,威远煤矿昨日发生坍塌,压毁斜井三十丈,死伤矿工四十余人。产量恐将减半!”

柳志脸色骤变,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他接过急报,目光如刀般扫过纸面,声音冷得像冰:“废物!都是废物!传令煤矿管事,三日之内必须恢复生产!”

驿使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公公恕罪,坍塌处仍在渗水,恐怕......”

“恐怕什么?”柳志打断他,声音陡然提高,“告诉李铜,若是误了盐场的大事,他这个管事就不用当了!”

待驿使战战兢兢地退下,公输纬轻声道:“公公息怒。学生近日研读《山海经》,发现其中记载有盐泉之井,火出其中。自贡地质特殊,或许真有这等天然气源。”

“火井?”柳志眯起眼睛,转过身来,目光如炬地盯着公输纬,“你是说,像巴清在枳县开采的那种天然气?”

“正是。”公输纬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徐徐展开,“《山海经·北山经》有载:南望盐贩之泽,北望少泽,其中有火井。学生在勘测盐卤时,也发现多处有燃气渗出。昨日在炎三号井附近,用火把试验,果然见蓝色火焰腾空而起,持续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

柳志沉吟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栏杆,发出笃笃的声响。远处的盐井传来工匠们劳作的口号声,与天车的吱呀声交织在一起。突然,他停下动作,问道:“若是开凿火井,需要多少时日?”

“若选址得当,借用卓筒井技法,快则一月,慢则三月必能见功。”公输纬顿了顿,声音略微低沉,“只是这需要抽调现有凿井工匠。如今正值产盐旺季,恐怕会影响今年的产盐定额。”

秋风吹过观景台,带着一丝凉意,掀起了柳志官袍的衣角。他望着远处宫内厅盐场升起的滚滚黑烟,忽然冷笑一声:“听说韩圭那边,最近又强征了三百民夫砍伐山林?”

侍立在侧的书记官连忙回话:“是。他们为了完成宫内厅定下的产盐额度,已经把方圆二十里的林木都砍伐一空了。昨日还有樵夫来报,说他们已经开始砍伐村民的果木。”

“愚蠢!”柳志轻蔑地撇嘴,手指紧紧握住栏杆,“这般竭泽而渔,不出三年,这片土地就将变成不毛之地!”

他猛地转身,衣袂翻飞:“传我命令:即日起,抽调炎三号炎四号井队,由公输工师统领,全力勘探火井!同时,我要亲自去威远煤矿查看!”

这个决定在盐场内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当晚,在柳志的行辕内,烛火通明,一场激烈的争论持续到深夜。

“公公三思啊!”负责盐井开凿的副管事跪地苦谏,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现在正是完成年内产盐定额的关键时期,抽调井队去寻什么火井,万一不成,不仅耽误了产盐,还会给宫内厅那些人留下话柄啊!”

另一位年长的工师也颤巍巍地劝道:“公公,那火井之说,终究是古籍记载,虚无缥缈。不如等过了这个产盐旺季,再从长计议?”

柳志端坐榻上,慢条斯理地品着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待众人说得差不多了,他才缓缓放下茶盏,盏底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们只知道盯着眼前的产盐定额,可曾想过五年之后?”他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厅堂瞬间安静下来。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指着远处宫内厅盐场的火光:“看看那边,还在用最原始的方法煮盐。木柴越砍越远,成本越来越高。而我们呢?”他的声音渐渐激昂,“卓筒井取的卤水比他们浓三成,竹笕管输送比他们省七成人力。若是再能用上火井......”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烛光在他眼中跳动:“这已不单单是产盐多少的比拼,而是治国之道的较量!宫内厅那些人,只知道压榨民力,涸泽而渔。而我们要证明的是,精工巧技、长远规划,才能真正利国利民!”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无人再敢出声。

三日后,柳志带着一队亲随,沿着新修的煤道前往威远。秋日的山路上,运煤的牛车络绎不绝,车轮在泥地上压出深深的辙痕。道旁的树木蒙着一层煤灰,连秋叶都失去了往日的鲜艳。

威远煤矿位于一处山谷中,远远就能看到山坡上密密麻麻的矿洞。煤烟弥漫,将秋日的山林染上一层灰黑。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与山间本该有的清新气息格格不入。

“参见柳公公!”煤矿管事李铜满脸煤灰,跪地相迎。他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原是赵国矿工,被少府重金聘来。粗糙的双手布满老茧,指缝里嵌着洗不净的煤屑。

“带我去看坍塌的斜井。”柳志面无表情地说,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矿场的每一个角落。

矿井深处阴暗潮湿,只有几盏油灯提供着微弱的光亮。空气中弥漫着煤尘和朽木的气味,让人呼吸困难。坍塌的巷道已经被初步清理,但依然能看到扭曲的支护木和散落的煤块。渗水从顶壁滴落,在寂静的矿道中发出滴答的声响。

“怎么回事?”柳志沉声问道,声音在狭窄的巷道中回荡。

李铜擦了擦额头的汗,煤灰混着汗水在他脸上划出几道沟壑:“回公公,这几日秋雨连绵,山体松动。加上我们为了赶进度,开采得太急,支护没有跟上......”

柳志弯腰捡起一块煤,在手中掂了掂:“这煤质如何?”

“上好的无烟煤!”李铜顿时来了精神,眼睛在黑暗中发光,“发热量比木柴高出数倍,而且耐烧。就是开采太难,地下水太多,支护成本太高。这次坍塌,就是因为支护木承受不住湿土的重压。”

走出矿井,柳志在坡顶驻足,深深吸了一口气。矿井内混浊压抑的空气与外界形成鲜明对比,然而矿场的景象却同样令人窒息。放眼望去,整个山谷被开采得千疮百孔,数百名奴工在监工的皮鞭下机械地劳作。他们大多赤着上身,煤灰与汗水在身上混合成粘稠的泥浆,在秋日惨淡的阳光下泛着油腻的光。

“现有的开采方法太落后了。”柳志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转向身旁忐忑不安的李铜,目光如炬:“我听说方城有些矿场,已经开始使用畜力绞盘和木轨运煤。”

李铜不自觉地擦了擦额角的煤灰,苦笑道:“公公明鉴,那些新技术我们也曾打听过。只是矿工们都说祖宗传下来的方法最稳妥,贸然改动恐怕会触怒山神。再说,购置这些设备需要大笔银钱,如今矿上......”

“没有可是。”柳志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袖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你以为我今日为何亲自下井?就是要亲眼看看这矿场的真实状况!”他伸手指向山坡下蹒跚前行的运煤队伍,“你看看那些奴工,一人一日能运多少煤?再看看那些支护木,才几个月就腐朽成这个样子!”

李铜垂首不语,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柳志的语气稍缓,但目光依然锐利:“从今天起,你就是少府正式的工师。我给你调拨三百奴工,五十头牛。三个月内,我要看到新的开采方法。”

他转向身后的书记官,一字一句地道:“记录:一、在主要矿坑安装畜力绞盘,用牛力代替人力提升煤筐,效率可提升五倍;二、铺设木轨,制作专用矿车运煤,减少人力损耗;三、改进支护,用粗竹代替部分木材,既节省成本又延长使用期限;四、开挖排水沟,彻底解决地下水渗透的问题。”

李铜怔在原地,双手微微颤抖。突然,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属、属下......一定办到!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把煤矿整治好!”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泪光,“不瞒公公,这些改进的法子,属下在梦里都想过多回了,只是苦于没有银钱和人手......”

柳志俯身将他扶起,语气难得地温和了些:“我知你是个懂行的。记住,这不仅是改进一个煤矿,更是要为天下矿场立个榜样。”他远眺着蜿蜒的山路,“待这些法子验证有效,我要奏请大王,在全韩国的矿场推广。”

秋风掠过山坡,卷起细小的煤尘,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李铜挺直了佝偻的脊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当日下午,柳志又在煤矿召开了一场议事。与会的除了煤矿管事,还有从盐场调来的工匠。简陋的木屋内挤满了人,煤油灯的光晕在每个人脸上跳动。

“诸位,”柳志环视众人,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这威远煤矿,不仅关系盐场兴衰,更关系韩国强盛。”

他展开一幅地图,手指划过上面的标记:“我已经请示田穰直大人,要在威远建立完整的煤业体系。开采、运输、冶炼,都要用最新的技术。”

一位老工匠犹豫着开口,脸上的皱纹在灯光下显得更深了:“公公,这些新技术闻所未闻,万一失败,不仅浪费银钱,还可能引发更大的事故啊......”

“失败?”柳志冷笑一声,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宫内厅那些人,就等着看我们失败。但是诸位想想,若是成功,我们就能证明:精工巧技胜过粗暴征敛,长远规划强过急功近利!”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你们难道愿意一辈子用着祖宗传下来的老方法,眼睁睁看着矿工们冒着生命危险,效率却始终提不上去吗?”

秋日的夕阳透过煤烟,照在柳志坚毅的脸上。众人仿佛被他的决心感染,纷纷挺直了腰杆。李铜第一个站出来:“公公说得对!属下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把新法子试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威远煤矿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畜力绞盘安装起来了,木轨铺设起来了,新的支护方法也开始试用。虽然进展缓慢,过程中也遇到了无数困难,但煤矿的面貌确实在一点点改变。

而此时的盐场内,公输纬带领的井队,也在为寻找火井而努力。他站在即将开凿的新井前,手中捧着罗盘,仔细勘测着地形。秋风掠过,掀动他青衫的衣角,也带来了远方柳志在煤矿奋战的讯息。他知道,这不仅是一场技术的革新,更是一场关乎未来的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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