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前厅,灯火通明,气氛却透着一股诡异的凝滞。
德妃宫中的掌事太监冯保,面白无须,穿着一身暗紫色宫监服色,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属于上位者近侍的矜持笑容,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小太监和一位提着药箱的太医。他带来的赏赐——几盒包装精美的参茸燕窝,就摆在厅中的桌案上,散发着皇室恩赏的威压。
沈渊和林氏坐在主位,脸色都不太好看,勉强维持着礼节。沈锦凰则垂首立于林氏身侧,一副因妹妹病重而忧心忡忡的闺秀模样,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下,眸光冷冽如冰。
“沈将军,沈夫人,节哀顺变……啊不,瞧奴婢这嘴,是望二小姐早日康复。”冯保尖细的嗓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拖沓,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沈锦凰,最终落在沈渊身上,“德妃娘娘在宫中听闻贵府二小姐突发恶疾,心中甚是挂念。想着太医院诸位太医皆乃国手,或与府上请的郎中见解不同,故特遣咱家带着王太医前来,再为二小姐诊治一番,聊表娘娘关爱臣下之心。”
话说得冠冕堂皇,情真意切,仿佛德妃真是一位体恤下情的贤德妃子。
沈渊心中怒火翻腾,却不得不压着性子,沉声道:“有劳德妃娘娘挂心,有劳冯公公跑这一趟。只是小女方才经太医诊治,用了药,已然睡下,实在不便再惊扰。娘娘厚赐,臣感激不尽,诊治就不必了。”
“哦?睡下了?”冯保眉毛微挑,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沈将军爱女之心,咱家理解。只是娘娘懿旨,命咱家必要亲眼见到二小姐安好,回去方能复命。况且,王太医医术精湛,尤擅疑难杂症,让他瞧上一眼,或许能另辟蹊径,对二小姐的病情大有裨益呢?将军总不至于……要驳了娘娘这番好意吧?”
他刻意加重了“懿旨”和“好意”二字,软中带硬,直接将不允上升到了对抗宫妃旨意的高度。
林氏气得手指发颤,却不知如何反驳。沈渊脸色更加难看,正要强行拒绝,沈锦凰却轻轻拉了一下母亲的衣袖,上前一步,对着冯保微微屈膝。
“冯公公。”她抬起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柔弱与感激,“德妃娘娘恩德,臣女一家没齿难忘。只是……”她话锋一转,露出为难之色,“方才太医为妹妹诊治时明确交代,妹妹所中之毒甚是古怪,毒性猛烈且易反复,需得绝对静养,最忌人多惊扰,尤其……尤其不能再接触任何不明来源的药物或气息,以免毒素产生异变,回天乏术。”
她语气轻柔,却字字清晰,尤其强调了“不明来源的药物或气息”,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冯保身后那位王太医和他的药箱。
冯保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这小丫头,话里有话!这是在暗指他们带来的太医和药物“不明来源”,可能对沈月柔不利?
“沈小姐多虑了。”冯保干笑两声,“王太医乃太医院院判高徒,医术毋庸置疑,所用药材皆由宫中御药房提供,岂会是不明来源?”
“公公息怒,臣女并非质疑王太医和宫中御药。”沈锦凰连忙低下头,姿态放得更低,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韧,“只是妹妹如今性命垂危,实在不敢冒丝毫风险。太医叮嘱,犹在耳畔。若因臣女一家顾忌不周,导致妹妹病情恶化,岂非辜负了德妃娘娘派您前来‘关爱’的本意?届时,臣女一家万死难辞其咎,只怕……也会连累公公您,落个办事不力的名声。”
她以退为进,直接将“沈月柔若死,就是你们惊扰导致”的责任,隐隐扣在了冯保头上。同时点出,若真如此,德妃为了撇清自己,第一个推出来顶罪的,恐怕就是他这个跑腿的太监!
冯保能在德妃身边混到掌事,自然不是蠢人。他听出了沈锦凰话里的机锋和威胁,脸色不由变了变。他确实奉命而来,一是探听虚实,看看沈月柔到底死了没有,若没死,能不能趁机补上一刀;二是借此机会,敲打震慑一下沈家。却没想到,这沈家大小姐如此牙尖嘴利,难缠得紧!
硬闯肯定不行,那等于坐实了沈家的指控。若沈月柔真在他“探视”后死了,沈渊这莽夫拼着官位不要,闹到御前,德妃娘娘为了平息圣怒,绝对会把他推出去当替罪羊!
就在冯保骑虎难下,脸色阴晴不定之际,厅外忽然传来一阵沉稳而急促的脚步声。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沈惊澜一身戎装,风尘仆仆,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显然刚从京郊大营赶回,甲胄未卸,眉宇间带着一股杀伐之气,目光如电,直射冯保!
“冯公公!”沈惊澜声如洪钟,对着冯保随意一抱拳,算是见礼,随即转向沈渊,“父亲,母亲!儿子刚回府就听说妹妹中毒之事!究竟是何方宵小,敢如此欺我沈家!”
他浑身煞气腾腾,往那里一站,整个前厅的温度仿佛都降低了几分。那两名小太监吓得缩了缩脖子,连王太医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冯保也被沈惊澜的气势所慑,心头一跳,强笑道:“沈小将军回来了。咱家奉德妃娘娘之命……”
“德妃娘娘的恩典,我沈家心领了!”沈惊澜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虎目圆睁,“但我妹妹如今需要静养,太医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公公请回吧!至于这些赏赐……”
他大手一挥,指向那些参茸锦盒,声若雷霆:“我沈家虽不比皇宫富贵,但给妹妹治病的药材还凑得齐!不劳娘娘破费!公公还是带回去,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这话可谓是毫不留情,几乎等同于直接将赏赐扔了回去!
“沈小将军!你……”冯保气得脸色发白,指着沈惊澜,手指都在颤抖。他何时受过这等武夫的窝囊气!
“我什么我?”沈惊澜往前踏出一步,逼近冯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语气森然,“冯公公,我妹妹是在自己家里中的毒,下毒的人还没抓到!谁知道这府里府外,还藏着多少魑魅魍魉?谁知道送来的东西,到底是救命的药,还是要命的毒?!”
他这话已是近乎撕破脸皮,直接将怀疑的矛指向了德妃和冯保本人!
冯保被他逼得连退两步,脸色由白转青,胸口剧烈起伏,指着沈惊澜,你了半天,却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今天这差事是办砸了,再待下去,只会自取其辱。
“好!好!好一个沈家!咱家今日算是领教了!”冯保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怨毒地瞪了沈惊澜和沈锦凰一眼,“咱家这就回宫,向德妃娘娘——复、命!”
他刻意拉长了“复命”二字,带着浓浓的威胁意味,随即猛地一甩袖袍,也顾不得那些赏赐,带着手下灰溜溜地快步离去。
看着冯保狼狈而去的背影,前厅内凝滞的气氛骤然一松。
林氏抚着胸口,后怕道:“惊澜,你……你方才太冲动了,那可是德妃娘娘身边的人……”
“母亲怕什么!”沈惊澜浑不在意,虎目之中怒火未消,“他们敢下毒害人,我们还不能说话了?大不了这身官服老子不要了,也要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哥哥做得对。”沈锦凰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面对豺狼,退缩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唯有亮出獠牙,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怕撕破脸,他们才会有所顾忌。”
沈渊看着一双儿女,一个勇猛无畏,一个智计深沉,心中又是感慨又是欣慰。他沉声道:“凰儿说得不错。今日之后,我沈家与德妃、睿王府,已是不死不休之局。奏章我即刻递上,这京城的风雨,就让它来得更猛烈些吧!”
送走父兄,安抚好母亲,沈锦凰回到锦绣阁。她知道,冯保回去后,德妃和萧承睿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的反击只会更加猛烈。
她必须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夜色中,她再次拿出了那枚“猊甲令”,冰冷的触感让她心神凝聚。
“玄七。”她轻声唤道。
黑影浮现。
“动用‘猊甲令’能调动的力量,我要知道,德妃和睿王府,最近除了对付我,还在密谋什么?尤其是……与江南,与北地相关的任何动向。”沈锦凰下令,眼神锐利如刀。她不能只被动接招,必须找到对方的要害,主动出击!
“是!”玄七接过那枚小小的令牌,感受到其中蕴含的重量,肃然领命。
就在玄七即将离去之时,阁外突然传来青黛略带惊慌的声音:“小姐!小姐!宫里……宫里又来人了!这次是……是陛下身边的张公公!带着圣旨来了!老爷让您快去前厅接旨!”
陛下身边的公公?圣旨?!
沈锦凰心中猛地一跳!
冯保刚走,圣旨就到了?是德妃恶人先告状?还是……父亲的那封奏章,已经起了作用?
这风暴,来得比她预想的还要快!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好衣冠,眸中闪过一丝决然。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且看她如何,在这雷霆将至的漩涡中,劈开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