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清屿那不管不顾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在狭小的车厢内,将他自己积压多日的担忧、焦灼、委屈与那笨拙的守护之心,赤裸裸地摊开在了露柚凝面前。
空气仿佛都被这灼热的情感炙烤得凝固了。
然而,就在这情绪最激烈的顶点,或许是因为过于激动,气息紊乱牵扯了旧患,时清屿身体猛地一个趔趄,下意识想用手撑住旁边的榻沿稳住身形。
可就是这个猛然用力的动作,瞬间撕裂了腿部尚未完全愈合的经络,一阵尖锐至极的刺痛如同毒蛇般骤然噬咬而上!
“呃……”他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头上瞬间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原本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霎时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而去!
一直紧盯着他的露柚凝,瞳孔骤然收缩!所有的怒火、讥讽、以及那些尚未理清的复杂心绪,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更强烈的、刻入骨髓的医者本能彻底覆盖!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箭步上前,在他身体彻底失去平衡前,稳稳地伸出手臂,扶住了他急剧下滑的身形。
她的手指纤细却有力,隔着单薄的衣料,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肌肉因剧痛而带来的僵硬颤抖,以及皮肤上传来的、一种不正常的冰凉与隐隐发热交错的触感。
他的腿……果然还是……
一股混合着强烈担忧与某种尖锐心疼的情绪,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呼吸都为之一窒。
方才还充斥着火药味的车厢,骤然安静下来。
清冷的月光无声流淌,将两人紧靠的身影勾勒出一幅诡异的和谐——一个强忍着蚀骨的痛苦,冷汗涔涔;一个满眼惊忧,扶着他的手臂,指尖能感受到他脉搏急促而不稳的跳动。
那场剑拔弩张、几乎要撕裂一切的对峙,竟以这样一种谁都未曾预料的、关乎身体伤痛的方式,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露柚凝深吸一口气,迅速将脑海中那些纷乱的情绪压下。
此刻,在她面前的,首先是一个病情发作的病人。她试图扶着他慢慢坐回榻上,声音尽量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口吻:“别乱动,让我看看你的腿。”
可此刻,从情绪洪流和剧痛中稍稍缓过一口气的时清屿,混沌的脑子也渐渐清晰起来。
首先想起的便是自己方才那番如同竹筒倒豆子般的、毫无保留的“真情告白”。
如同回放的影音,一字一句在他脑中炸开,巨大的尴尬和羞窘如同烈焰般“轰”地一下席卷全身,烧得他耳根脖颈一片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
他简直不敢相信,那些藏在心底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敢细琢磨的话,竟然就这么……就这么被她听了去!
他猛地别开脸,死活不肯用正眼瞧她,仿佛这样就能逃避那令人无地自容的现实。
他几乎是触电般地想要挣脱露柚凝的搀扶,身体僵硬地向后缩去,眼神躲闪,根本不敢与她对视,嘴里含糊地抗拒:“不、不必!本王……本王无事!”
露柚凝见他如此,蹙眉再次上前:“时清屿,别任性!你的腿伤明显反复,必须立刻处理!”
当露柚凝试图靠近检查他的腿时,他像是被烫到一般,操控着轮椅狼狈地向后缩去,嘴里含糊地抗拒:“不、不用你看!”
“你别动!”
露柚凝见他如此不配合,眉头蹙得更紧,她往前逼近一步,想将他按住。
他却像只受了惊的刺猬,拖着那条刺痛的伤腿,狼狈又固执地往后缩,拼命躲闪着她的触碰,眼神慌乱地四处游移,就是不肯与她对视。
“你……你走开!”他声音带着羞恼的沙哑,底气不足地低吼。
露柚凝看着他这副明明痛得冷汗直流却还要强撑躲闪的别扭模样,一阵无奈。
她试图跟他讲道理,声音尽量放平缓:“你旧伤复发,伴有炎症,若不及时施针疏散淤堵,缓解痉挛,疼痛会加剧,甚至可能影响之前的恢复。赶紧让我看看。”
谁知,这一下仿佛捅了马蜂窝。
时清屿猛地抬起头,那双凤眸里还残留着痛楚带来的水光,此刻却漾满了委屈和一种近乎耍赖的控诉,声音都带上了点不易察觉的哽意,冲口而出:“你凶我!”
“……”
露柚凝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我没有凶你,你的腿需要立刻处理,拖延下去只会更严重……”
“你刚才就凶我了!”他梗着脖子,扭着头不看她,像个别扭的孩子,翻来覆去就是这一句。
“我只是担心你的伤势……”
“你凶我!”
“时清屿,你讲点道理!”
“你、凶、我!”
“……”
无论露柚凝说什么,解释什么,他都只用这三个字来回应,仿佛这三个字成了他抵御一切、掩饰内心巨大羞窘的唯一盾牌。
两人一个试图靠近诊治,一个别扭地不断后退躲闪,在这狭小的马车内,竟像是上演了一场无声的拉锯战,僵持不下。
露柚凝看着他苍白脸上那执拗又带着点孩子气的神情,看着他因为忍痛而紧抿却微微下撇的嘴角,忽然间,心头的那些无奈和火气,竟奇异地消散了。
唉……跟个心智不成熟的“孩子”计较什么呢?
她暗自叹了口气。
回想起他方才爆发时那些话,虽然方式别扭至极,但核心不过是出于担心她。
关心则乱。他这般骄傲的人,能放下身段做到如此地步,甚至此刻用这种幼稚的方式掩饰内心的羞窘……
罢了。
她看着他因忍痛而微微发颤的指尖,看着他别扭不肯看她的侧脸,心软了下来。
“好了,好了……是我不对。”
她的话语像是一片羽毛,轻轻拂过紧绷的空气。
“方才……是我不该那么说你。”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更柔了几分,“我不该讥讽你,不该……凶你。”
她看着他因她的话语而微微僵住的背影,继续软声道:“现在,能让我看看你的腿了吗?靖王殿下?”
这突如其来的、放低姿态的安抚,像是一汪温泉水,瞬间融化了时清屿周身那层尖利的、自卫的硬壳。
他紧绷的肩膀微微松懈下来,那梗着的脖子也不再那么僵硬。
虽然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但那股抵死抗拒的气势,却悄然消散了。
月光依旧静静地笼罩着他们,车厢内的气氛,却已从冰封刺骨的严冬,悄然过渡向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暖的早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