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冬,朔风渐紧。
陈潜、鹿呦与阿篱三人辞别净玄师太,离了百花禅寺这座世外清修之所,踏上了前往海阳县、拜会法空大师的归程。
一路向北,越近沿海,那蒙元铁蹄践踏下的疮痍便愈发触目惊心。
官道之上,尘土飞扬中,时常可见一队队蒙元骑兵呼啸而过,皮鞭抽打空气发出刺耳的爆响,驱赶着衣衫褴褛的百姓像驱赶牲口。
强征的粮车吱呀作响,压过冻硬的泥泞,车轮旁跌跌撞撞的老弱妇孺,哭声与呵斥声混杂,一片凄惶。
鹿呦秀眉紧蹙,水蓝色的衣袂在寒风中微微颤动。
她看到路旁田中,一老农因交不出足额的新粮,被一玄冰卫一脚踹倒,那汉子手中皮鞭带着倒刺,狞笑着就要抽下。
“老人家!”鹿呦下意识低呼一声,脚步微动,医者的仁心让她几乎按捺不住。
一只沉稳有力的手轻轻按在她臂上,是陈潜。
他身着半旧的藏青直裰,面容沉静,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如寒潭般倒映着这世间的苦难与不公。
他微微摇头,目光扫过那玄冰卫腰间的玄冰令牌,又瞥了一眼远处了望塔上巡弋的元军弓弩。
“暂且忍耐。”
陈潜的声音低沉,只有鹿呦能感受到他指尖传递的微微力道,“前路尚远,莫要打草惊蛇,徒增无辜死伤。”
他深知,此刻出手,救得一人,恐害一村。
阿篱静静地跟在两人身侧,靛蓝头巾包裹着小脸,清冷的容颜上看不出太多波澜,唯有那双澄澈的眸子深处,掠过一丝刀锋般的寒芒。
她腰间悬着的鸳鸯双刀,刀鞘古朴,似乎感应到主人心绪,竟也无声地嗡鸣了一下,随即被她用微凉的手指轻轻按住刀柄,归于沉寂。
她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搭在腰间那个篾纹药囊上,不知是在安放蛊虫,还是备好毒药。
日落时分,寒风愈发凛冽如刀。
三人抵达海阳县外百里的一处小村落,名为封欢村。
村名虽带“欢”字,却只见一派萧索愁苦。
低矮的泥墙茅舍在暮色中瑟缩,几缕炊烟也有气无力。
村口一棵老槐树,枝丫光秃,被寒风刮得呜呜作响,似在悲咽。
村中唯一的“封欢客栈”,也不过是两间略大的土屋相连,门前挂着一面破旧的、几乎辨不清字迹的酒幡。
店内光线昏暗,几张油腻的木桌板凳散乱摆放,唯有一盆炭火在墙角燃着,勉强驱散些许寒气。
掌柜是个枯瘦老汉,眼神浑浊,带着浓重的惊惶。
“三…三位客官,住店?”老汉佝偻着腰,声音带着颤音。
“嗯,两间干净客房,再备些热汤饭食。”
陈潜声音平静,递过一块碎银。
老汉慌忙接过,连声称是,唤来一个同样面黄肌瘦的伙计张罗。
三人拣了角落一张桌子坐下。
炭火的微光跳跃在陈潜微霜的两鬓上,他沉默地望着窗外愈发浓重的夜色,仿佛在丈量着离华岩寺的距离,也似在压制胸中翻腾的怒火。
这一路所见所闻,尽是蒙元官兵及爪牙玄冰卫仗势欺人、鱼肉百姓的场景,每一幕都如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头。
“潜哥,喝口热汤暖暖身子。”
鹿呦将一碗热气腾腾、却没什么油水的杂菜汤轻轻推到陈潜面前,水眸中满是关切。
陈潜点点头,端起粗陶碗啜饮一口。
汤水微温,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阿篱则小口吃着糙米饭,目光警惕地扫过店内。
角落里坐着几个身着玄冰卫制式靛蓝袍服的汉子,正旁若无人地划拳喝酒,桌上杯盘狼藉,污言秽语不断。
他们腰间的弯刀搁在桌上,刀鞘泛着不祥的暗光。
其中一人眼神猥琐,直勾勾盯着鹿呦清丽的侧脸。
店伙计低着头,战战兢兢为他们添酒,一个不小心酒水溅出少许。
“狗东西!”
那被溅到的玄冰卫勃然变色,扬手便是一记沉重的耳光!
“啪!”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店堂内格外刺耳。
伙计闷哼一声,被打得趔趄几步,脸颊迅速红肿起来,嘴角渗出血丝,却连痛都不敢呼出声,只能惊恐地捂着脸,浑身筛糠般颤抖。
“不长眼的贱奴!弄脏了大爷的衣服,你这条狗命赔得起么?!”那玄冰卫骂骂咧咧,抬脚又要踹去。
“够了!”一道清冷如冰珠坠玉盘的声音骤然响起,不大,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是阿篱。
她依旧端坐着,甚至连眼都没抬,只是那两根拈着一颗水煮豆的玉指,微微一顿。靛蓝色的头巾下,那张清冷的小脸在昏暗灯光下竟似白玉雕琢般漠然。
她身周弥漫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寒气,连桌上的油灯都似乎暗了几分。
几个玄冰卫一愣,显然没料到这个头巾遮面、看似不起眼的少女竟敢出声。
打人的那个转过头,眯起醉醺醺的双眼,淫邪的目光在她和鹿呦身上来回扫视:“哟嗬?小娘皮胆子不小啊?想替他出头?还是想来陪大爷们……”
话音未落,他脸上骤然变色,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
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直冲脑门,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瞬间酒意都醒了几分。
再看阿篱,依旧平静地用筷子夹起那颗豆子放入口中细嚼,仿佛刚才那冰寒刺骨的警告只是他的错觉。
陈潜稳坐不动,连眼皮都未曾抬起,只是将手中的粗陶碗轻轻放回桌面,动作平稳,没发出一丝声响。
然而,鹿呦却感觉到身侧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一股无形而厚重的气场以陈潜为中心,如同古寺晨钟般威严深沉,瞬间压过了那几个玄冰卫的嚣张气焰。
他放在桌下的左手,缓缓搭在了身侧一个不起眼的长条包袱上——那里正是“朝天剑”。
那几个玄冰卫到底是在玄冰教中打滚的,虽醉,却也察觉到了异样。
陈潜那股渊渟岳峙的沉凝,阿篱那诡异的冰寒,都让他们心中凛然。
为首一个眼神阴鸷的汉子,迅速伸手按住了还想发作的同伴肩膀,沉着脸扫了陈潜三人一眼,用蒙语低声喝道:“收敛些!办正事要紧!此地不宜节外生枝!”
那被打的玄冰卫揉着脸,带着七分不解、三分惧意看了看陈潜三人,终究是没敢再纠缠,狠狠地瞪了伙计一眼,讪讪地坐了回去,只是喝酒的喧嚣声小了许多,目光不时警惕而惊疑地扫向角落。
三人默然用过粗粝饭食,炭火盆中最后几点火星也已黯淡熄灭。
昏黄的油灯在寒风透过门缝的呜咽声中摇曳不定,将人影拉长,扭曲地投在斑驳土墙上,平添几分压抑。
“二位妹妹,请早些安歇,明晨还需赶路。”
陈潜沉声道,那“朝天剑”裹在素布包袱中的剑柄,似乎在他低垂的目光微不可察地拂过时,轻轻一动。
鹿呦与阿篱微微颔首,正待起身。
“嘭”的一声巨响!
两扇用破麻绳勉强系住的简陋门板被狂风撞开,门框上悬挂的缺角铜铃狂乱地抖个不停,刺耳尖锐。
寒风裹挟着浓烈的膻腥气与黄尘倒灌而入,吹得墙角那点残火“噗噗”乱响,油灯剧烈摇曳,拖长扭曲了几道投在土墙上的暗影。
掌柜正打盹,一个趔趄扑倒在油腻的柜台上,揉着惺忪睡眼,一张枯槁的脸在看清来人时,瞬间毫无血色。
只见三名身材异常雄壮的番僧踏着破洞草鞋走进屋来。
当中一人,赤面狮鼻,浓眉压眼,一身绛红僧袍用玄色粗布滚了边,赤脚趟着地上的灰尘与枯草屑,腰间一条镶嵌狰狞鎏金狮头的熟铜板带勒着鼓胀的腰腹。
另两人一高一矮,皆着褚红僧袍,矮的那个脸上斜亘着一道蜈蚣似的褐红疤痕,一直延伸到脖子深处,目光如冰锥般在昏暗的店里逡巡。
几人袒露着半边肩臂,古铜色肌肤筋肉虬结,带着塞外风雪磨砺出的粗粝,脚步落处,地面浮尘为之震荡。
那浓烈的、混杂着酥油和汗液的味道瞬间压倒了店内所有气息。
他们径直走到店中央油腻最甚的一张宽板桌旁,为首那赤面僧袍客抬脚一勾,旁边一条瘸腿长凳被脚尖带着“哗啦”一声精准地送到自己臀下。
他一屁股坐下,那粗壮的木条竟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格老子滴!”
为首的狮鼻番僧声如洪钟,震得房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他环顾这破败简陋的店堂,脸上嫌恶之色毫不掩饰,蒲扇大的巴掌拍在满是油污的桌面上,“砰”一声响,一只粗陶酒碗被震得跳了起来。
“这等腌臜地方,也敢叫‘封欢’?我看是‘封喉’还差不多!冻煞佛爷了!好酒好肉速速滚出来,慢一步,佛爷拆了你这破窝棚!”
他声音粗粝,带着浓重的域外口音,满是暴戾和不耐。
“是…是…大师息怒…”
掌柜抖若筛糠,连滚带爬奔向灶房,那之前被玄冰卫打伤的年轻伙计更是缩在灶间门板后,大气不敢出。
先前饮酒的几个玄冰卫,此时早已噤若寒蝉,个个垂首敛目,如同惊弓之鸟。
其中一人更是借着添酒的由头,将身子缩进墙角的阴影里。
陈潜端坐角落暗影中,如老僧入定,未动分毫。
方才玄冰卫肆虐时,他那股隐含锋锐的内劲已悄然敛去,沉入丹田渊海,此刻周身更无一丝气息外泄,整个人如同客栈角落里一片更深的、被油灯遗落的黑暗。
只有那支搭在桌下的手腕,依旧虚按着包袱中那朝天剑冰冷的吞口,仿若蛰伏待机的古剑藏于匣中。
鹿呦则稍稍侧身,借阿篱靛蓝头巾投下的阴影遮蔽了大半面容。
她不动声色地收起指间那枚银针,将桌上一方擦手的油腻抹布拢入袖中,动作自然得像是掸去衣上浮尘,实则指尖隔着布匹,已悄然按上怀中一个细小的竹篾机关——一旦有变,淬有麻沸散的飞针瞬息即发。
阿篱眼睫微垂,专注地看着碗底,仿佛那是佛前一朵半开的优昙。
然而她贴身的袖内里,两只粉白玉指已然拈住了一个比绿豆还小的乌黑蜡丸,指尖凝聚的真气悄然流转其上,将蜡丸表面烘得微微发软。
只消一个意念,这枚“蚀骨酥”便会化为无形奇毒,随风而散。
三名番僧并未在意这些角落里的“蝼蚁”。
那疤面头陀探手入怀,掏出一块磨得油亮的厚大牦牛肉干,用力撕下一大块塞入口中,浓眉紧蹙,用力咀嚼着,仿佛嚼的是仇敌骨肉。
含糊不清地抱怨着,粘稠的口水与肉屑喷溅:“娘的!那姓赵的滑头躲得快,倒是让咱们师兄弟在这荒滩子上扑了空!白白沾了一身腥臊烂泥!冻煞人了!”
为首的赤面僧袍客一口饮尽伙计哆嗦着奉上、尚有些温热的浑浊马奶酒,沾满酒渍的虬髯张着,铜铃般的眼中凶光毕露:“跑得了今日,跑不了明日!这鸟不拉屎的海阳县,翻遍耗子洞也要把那只‘过河卒’揪出来!”
他将空碗重重顿在桌上,碗底开裂的豁口如同狰狞的嘴,“还有正事!坚赞大法师的谕令,刻不容缓!”
疤面头陀粗壮的手指在油腻的桌子上不耐烦地敲击着,指甲缝里满是黑泥:“怕那帮穷酸和尚不识抬举?大法师神功盖世,般若龙象拳震绝北疆,上月连挫萨迦、噶举三派七位金刚护法,最后一拳,嘿,生生把那噶举派老金刚的‘金刚降魔杵’震得扭曲如麻花!凭那华岩寺的老秃驴法空,如何抵挡?骨头再硬,挨得住咱大法师一记龙象真力?”
赤面僧袍客冷笑一声,抓起盘中一块煮得半熟的带骨牛肉,塞进嘴里,用力一扯,血丝还挂在白森森的骨茬上:“识时务的,乖乖归了归化堂!省得我们大开杀戒,脏了这双手!若不知死活……”
他蒲扇大的拳头猛地在桌上擂了一记!
轰然巨响中,那裂痕遍布的榆木桌子终于四分五裂,碗碟肉块残渣与满桌油污稀里哗啦泼了一地,一块牛筋跳起,“啪”地一声,正弹在那缩在墙角的玄冰卫脚面上,吓得他一个趔趄,险些瘫倒。
“那就踩平了那鸟寺!给天下看看,忤逆大法轮寺、悖逆归化堂的下场!”
那赤面僧吼声震得屋顶簌簌落尘,油灯火焰被他猛然爆发的劲气扫过,剧烈挣扎了几下,瞬间熄灭!
店内霎时陷入一片更深、更冷的黑暗。只余炭盆里最后几点火星在冷风中挣扎。门外,寒风呼号如同塞外饿鬼的呜咽。
那片被浓稠黑暗彻底吞没的角落,陈潜按在朝天剑柄上的指节,微微向内收紧了一分。无声。
三人回了客房,那两间陋室不过是用薄木板草草隔开,寒风从缝隙中嗖嗖钻入。
“明日,” 陈潜的指尖掠过油灯,那微弱跳动的焰苗在他指风下骤然低伏,几欲熄灭,又顽强地挺起,
“须赶在三个番僧抵达山门前截住。”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似冰下暗流,沉稳而冷冽,“绝不容其踏入山门一步,污了净土清修。”
鹿呦纤细的手指正将几味药末细致地点入三个粗糙瓷瓶,闻言动作微微一滞。
灯影下,她眸中忧虑如水纹般漾开:“那三人狂悖异常,言语间提及的‘般若龙象拳’……我曾听师父提过,是藏边大法轮寺的镇教护法神功,据说有摧碑裂石之威……”
“摧碑裂石?”阿篱清冷的嗓音突兀地在角落响起,带着一丝冰棱相击的意味。
她倚在霉味浓重的板壁阴影里,靛蓝头巾下一双眸子锐利如淬毒的短匕,正细细打磨着那对鸳鸯短刀的刃口。
寒铁与磨石摩擦发出细微的“噌噌”声。
她抬指,屈指在刀脊上轻轻一弹。
嗡——!
一声清越而带着森然煞气的颤鸣在狭小的房间内陡然散开,压过了窗外呼啸的寒风,激得灯焰猛地一跳。
“那便试试谁的骨头更硬些。”
她眼波未抬,只凝视着刀锋上一抹游移的冷光。
陈潜目光落在阿篱指间那抹流动的寒芒上,眼底深处似有剑气一闪而逝。
他并未言语,示意二女回房歇息,自己却将长条包裹置于膝上,盘坐于铺了层薄薄草席的炕头,闭目养神。
窗外朔风怒号,如同塞外苍狼的呜咽,卷动着客栈破旧门板的呻吟。
这薄墙薄板,自然挡不住楼下那番僧们粗犷的嗓门。
一句“踩平了那鸟寺!”,一句“华岩寺的老秃驴法空!”,
一字字如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陈潜耳中,再沉入他那深邃如海的心底,灼起冰冷的怒焰。
他搭在包裹上的手,指节微微隆起,内力潜行流转于周身经脉,人却静如深潭止水,只有体内那口真气,在沉凝中蓄势如弦上之箭。
天光微熹,墨蓝渐褪,霜重露寒,旷野一片萧索。
枯黄的苇草倔强地从冻硬的泥土中刺出,在凛冽的朔风里瑟瑟摇曳。
远处几棵苍劲古松虬枝铁干,衬得这严冬清晨愈发苍凉肃杀。
村野小道上霜凝如盐,马蹄践踏其上,脆响惊破残冬清晨的死寂。
三名番僧魁梧如牦牛的身影策马急驰,踏碎了通向华岩寺的山径。
那赤面僧一马当先,狮鼻喷着白气,绛红僧袍在凛冽的晨风中鼓荡如血帆。
他满脸横肉拧紧,口中犹自骂骂咧咧,昨夜未能尽兴的酒意化作了更暴戾的焦躁:“大清早的鬼天气,冻煞佛爷!待会儿到了那华岩寺,管他什么法空不法空,先揪出来问个明白!若不识相……”
话音未落!
轰隆隆——!
三声闷雷般的爆响骤然撕裂清寒空气!
就在马队前丈许处,路旁三棵早已枯朽多时的歪脖槐树仿佛被无形的巨斧同时拦腰斩断!
断裂处木质纤维如败絮般炸裂!
巨大的枯树干裹挟着积蓄一夜的冰霜,排山倒海般朝着疾驰而来的三骑兜头砸下!
枝叶泥雪漫天飞溅,瞬间封锁了整条小路!
“唏律律——!”惊马长嘶!
当先那赤面僧座下健马惊得人立而起,巨大的冲击力几乎将他掀翻!
沉重的枯木带着千钧之势砸落,他怒吼一声,蒲扇大的手掌本能地猛力格出!
嘭!巨响震耳!
一段合抱粗的巨木被他怒拳击中,登时木屑炸飞如雨!
然而同时下落的枯枝碎石何止千百?几根尖锐的枝杈如同毒蛇般刮过他的绛红僧袍,发出裂帛之声!
身后疤面僧与另一人的坐骑更是惊恐欲绝,嘶鸣着横冲直撞,冲下路沟乱踏泥泞!
“哪个杀千刀——”
赤面僧勒住狂躁的坐骑,甩去脸上碎木屑,额头青筋暴跳如虬龙,怒火与惊疑同时烧灼着酒意未散的双眼,嘶吼如同受伤的恶兽,凶戾的目光喷火般扫向林木深处!
就在枯木断折的烟尘泥泞尚未落定、将小路搅作一团狼藉的瞬间!
无声无息,三道身影如同早与这片枯寒衰草融为一体的幻影,从道旁乱石朽木的阴影里缓缓步出。
陈潜当先,一袭洗得发白的藏青布袍,步履沉稳如山岳推移,鞋底踏过泥泞与枯骨般的断枝,竟无半分泥水沾染。
他右手轻按腰间那裹在粗布中的剑柄,姿态看似随意,肩背线条却如蓄势之弓。
晨风卷过他微霜的两鬓,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凝冻的寒潭,无喜无怒,却映出了前方三名狼狈番僧脸上那尚未褪尽的惊怒。
左侧,鹿呦素净的水蓝衫子在稀薄曦光下如覆一层冷霜。
她双手拢在袖中,神色沉静如水,眼底却如同淬了冰,清冽的目光锐利如针,穿透弥漫的霜尘,一一锁定了三名番僧的气门要害。
右侧,阿篱裹在靛蓝粗布里,纤细的身形在枯败的田野背景中如一抹冷硬的剪影。
那对寒光内敛的鸳鸯短刀已不知何时悄然归入袖底,唯有双袖轮廓略显紧绷。
她薄唇抿成一道冷冽的直线,靛蓝头巾下露出的半张脸白皙得近乎透明,清寒的眸光直刺赤面僧,仿佛两道无形的冰索,缠住了对方惊愕的咽喉。
烟尘簌簌落下,枯枝碎木在冻土泥浆中静止。
空气死寂,只剩下番僧坐骑惊魂甫定的粗重鼻息与风过秃枝的呜咽。
陈潜立在狼藉的泥路中央,目光如寒芒,平静地投向那马背上因惊怒而须发戟张的赤面僧,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在凝冻的田野上:
“此路不通。”
赤面番僧卓尔敦怒极反笑,声若夜枭:“好一个此路不通!小贼,佛爷今日便超度了你!让你知道谁的路才通!”
他酒意混着杀意彻底点燃,双脚猛地一蹬马镫!
庞大的身躯如同出膛的炮弹,带着一股蛮荒巨兽般的压迫感,离鞍飞扑!
人在半空,他双手箕张呈爪,骨节噼啪爆响如炒豆!
带着撕裂的厉啸,一爪掏向陈潜心口,爪风未至,一股霸道无匹、仿佛要捏碎山石的恐怖压力已当胸压至——正是龙象般若拳演化出的近身杀招“金刚擒龙爪”!
“吼!”吼声如雷,震荡心神!
这一爪刚猛绝伦,威势要将陈潜开膛摘心!
陈潜并未拔剑。面对这如山崩海啸的凶狠一抓,他只是足下不丁不八,腰身如古松盘根般稳立。
左手成掌,似缓实快地迎了上去!掌缘微吐青光,并非硬撼,而是划出一道看似至简、实则蕴含圆转如意的玄奥弧线!
“四两拨千斤!”
啪!一声如击败革的脆响!
陈潜掌沿精准地切在卓尔敦那铁灰色手腕的寸关尺上!
一股雄浑如长江大河、却又精妙圆转的内力瞬间爆发!
卓尔敦只觉自己这雷霆万钧的一爪,仿佛一头撞进了无形的巨大漩涡!
沛然的劲力被一股柔韧绵长的粘劲猛地一牵、一引、一带!整个势大力沉的身形竟不由自主地斜斜冲了出去!
如山的力道泥牛入海,一拳仿佛打在了空处,劲力反噬之下,胸口一阵烦闷!
落地时连退三步,方才在结满白霜的泥地上踏出深深脚印,稳住身形,脸上露出惊骇之色!
“好手段!”瘦高个子的番僧格桑那阴冷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
他看出卓尔敦这志在必得的一击被对方轻描淡写地卸开、借势,这份精纯至极的内家修为和对“力”的把控妙到毫巅!
他眼中寒光一闪,如同蛰伏的毒蛇终于亮出獠牙!
瘦长身影借着卓尔敦前扑的掩护,贴着泥泞地面无声滑近,竟已绕过陈潜侧翼,鬼魅般扑向后方观战的鹿呦!
一根漆黑的铁刺从袖中滑出,刺尖泛着诡异的蓝芒,直取鹿呦白皙的咽喉!
角度刁钻阴狠,无声无息!正是淬了毒的绝户刺!
鹿呦像是早已料到!
她柔韧的腰肢如水蛇般向后轻折!间不容发地避开了那致命毒刺!
素手灵动一探!随身的峨眉刺已紧握手中!
左手手腕轻旋,峨眉刺一招两式,如同预判般刺向格桑回撤铁刺时必然露出的空门——双目“睛明”、人中“水沟”!
夹在右手指尖的一枚湛蓝剔透的细针,疾射向格桑胸前的“膻中”穴位。
格桑大惊失色!他冲得太急,万万没料到这看似温婉的女子出手竟如此精准狠辣,封喉不成,自身要害反被笼罩!
再想闪避已是不及!生死攸关之际,他拼尽全力扭动身躯!
“嗤!”峨眉刺紧贴颈侧掠过,划出一道血痕,火辣辣的疼痛瞬间袭来!
淬有剧毒的蓝针,“嗤”的一声,钉入他格挡的铁刺护手圈中!
一丝极淡的腥甜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格桑只觉一股冰寒蚀骨的麻痒感顺着臂膀飞速蔓延!他慌忙疾退,连点手臂数处大穴封住血脉,脸色已是一片煞白!
“妖女!竟敢伤我师兄!”刀疤脸番僧巴图鲁见师兄格桑被鹿呦所伤,怒不可遏!
他矮壮的身躯如同炮弹般从马侧跃起,人在半空,双拳齐出!
拳风呼啸!那拳头上竟裹着一层厚厚的土黄色罡气,沉重厚实,如同两柄攻城重锤!
正是他赖以成名的外家绝学“破城桩”!
蛮力凝聚到极致,誓要将鹿呦连同她身后的同伴一并砸成肉泥!
“你的对手是我。”一个清冷如冰珠的声音突兀响起。
阿篱动了!
她身形轻若烟絮,几乎在巴图鲁跃起的瞬间便已抢入他与鹿呦之间!
面对那开碑裂石的重拳,她不闪不避!右手食中二指骈拢!指尖泛起一点凝练到极致的青芒!
“拈花指。”指风破空!
带着一股至柔至韧的阴寒劲力,无声无息地点向巴图鲁那裹着厚重罡气的左拳腕脉“阳池穴”!
以点破面!专破气罩!
巴图鲁只觉自己凝聚全身力道的左拳拳腕如同被烧红的细针瞬间刺穿!
一股灼热的真气如毒蛇般顺着腕脉逆流而上,瞬间破入他那土黄色罡气内!
刚猛无匹的拳劲登时大泄,如同被戳破了鼓胀的皮囊!
噗!
一声闷响!阿篱那看似轻飘飘的“拈花指”劲,竟穿透罡气,深深嵌入他粗壮的腕骨!
“呃啊——!”巴图鲁发出一声惨烈的痛嚎!
左手剧痛钻心,整条手臂的骨骼筋络仿佛被烈火烧灼,力已泄尽,那凝聚的破城桩拳罡登时溃散!
他庞大的身躯如同断线风筝般向后重重摔回泥地!
砸起一片泥泞尘土!右手的重拳也因失去平衡而砸了个空,在地上轰出一个深坑!
“噗!”巴图鲁猛地喷出一口暗红色的热血,热血溅在灰白的霜地上,迅速冻结成冰碴。
他挣扎着要撑起身体,却骇然发现半边身子已陷入麻木。
他惊恐地望着自己剧痛的左腕,那里肉眼可见地迅速肿胀发紫,一道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青色细线正顺着血脉蜿蜒向上,所过之处筋脉如同被冻僵!
“我的……我的手!”
巴图鲁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嘶吼。
阿篱清冷的目光瞥过:“火蚕断脉丝。两个时辰内不除,你这条手臂的筋脉便会尽数烧断坏死。”
卓尔敦眼看两位同伴一个狼狈败退、一个倒地重伤,心头巨震!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依旧从容立于狼藉之中的陈潜,那双铜铃巨眼中赤红如血,如同被逼入绝境的恶兽!
“小杂种!佛爷要你的命——!”
绝境激发出最狂野的凶性!
卓尔敦须发戟张,全身骨骼发出一连串炒豆般的恐怖爆响!
他周身皮肤瞬间由铁灰转为暗金!一股如同火山喷发般的磅礴气势冲天而起!
整个人膨胀一圈,如同金身罗汉降世!
双脚猛然在冻土上狠狠一跺!
轰隆!
坚硬的冻土如同柔嫩的豆腐般炸开一道深坑!
泥浪四溅!他借力腾空!
双拳化作两道刚猛无匹、携带着风雷之威的金色光轮!
正是龙象般若拳的绝技——
“金刚忿怒相!龙象——碎天穹!!!”
拳劲未至,地面十丈范围内的枯草、碎石、霜雪皆被狂猛无匹的压力死死按进泥土!
两道金光撕裂晨雾,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狠狠砸向陈潜头顶!
这是他以毕生功力催发的搏命杀招!玉石俱焚!
陈潜眼中掠过一丝凝重,清啸一声!
“呛啷——!”宛如龙吟清越!朝天剑终于出鞘!
剑身古朴黝黑,此刻却爆发出不可逼视的青蒙蒙光华!
陈潜周身气势陡变,人剑合一!
他足下踏罡步斗,迎着那两道毁灭金轮斜冲而上!剑光暴涨!在身前划出一道清冷玄妙的弧光!
“渡!远!荆!门——!”太白剑法绝招再次现世!
剑光如蛟龙逆流,撕裂了那狂暴压下的龙象拳意!精准无比地刺向卓尔敦那因蓄力而相对薄弱的左肩肩窝!
剑身剧烈嗡鸣,青莲真气催发到极致!剑尖凝聚出一点刺目的寒星!
嗤——!锋锐到极致的剑气与无坚不摧的龙象金身轰然相撞!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种仿佛厚革被撕裂的、令人牙酸的锐响!
卓尔敦脸上的狰狞瞬间僵住!他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他那号称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金身,在对方的古朴长剑之下,竟如同纸糊一般脆弱!
一点青色寒芒,在暗金的肩胛处骤然亮起!
噗!一道碗口粗、裹挟着金色碎芒与滚烫鲜血的气劲自他左肩后侧猛烈喷出!带飞大片的皮肉和骨渣!
陈潜的身影已如青烟般在他身侧滑过!
“呃……呃啊——!!!”
凄厉惨嚎响彻荒野!卓尔敦左手无力地垂下,一道贯穿前后、狰狞可怖的血洞赫然出现在左肩!创口皮开肉绽,深可见骨!
那点寒星正是剑尖蕴含的真力透体而出的异象!
剧痛与功体被破的恐慌让这头蛮横的凶兽彻底崩溃,庞大的金身瞬间萎靡,踉跄后退,血如泉涌!
格桑眼见卓尔敦惨状,再无心恋战!
他强压手臂不断蔓延的冰冷剧痛与毒素,扑过去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卓尔敦。
巴图鲁瘫在泥泞中,左臂完全失去知觉,毒气如附骨之疽不断侵蚀,他望向那两个静立如渊的身影和一个面覆冰霜的少女,眼中只剩无边的恐惧。
陈潜收剑而立,朝天剑的剑尖犹自滴落一滴暗红血珠,没入冻土之中。
他目光扫过这三个失却了所有战意与骄傲的丧家之犬,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魂飞魄散的耳中:
“告诉坚赞。”
顿了顿,一字一句,蕴含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如同悬顶利剑:
“若再扰我恩师法空大师清修,犯我中原佛门净土——”
“——陈某,必诛其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