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粪掩盖“密信”的风波,看似以一种荒诞而污秽的方式平息了。但萧玄深知,这绝不足以打消红蝎那毒蛇般的疑心。那日的试探无功而返,只会让这位北齐谍首更加确信,要么这个哑巴真的简单愚蠢到极致,要么,就是隐藏得极深,需要更彻底的手段来甄别。
山雨欲来的压抑感笼罩着整个马厩区,尤其是军官马厩。往常那些还会偷懒说笑的老马夫们,如今也都噤若寒蝉,干活时尽量低着头,减少不必要的交流。空气中仿佛弥漫着无形的硝烟,只待一点火星便会引爆。
果然,平静仅仅维持了一天。
翌日上午,阳光勉强穿透薄云,却带不来多少暖意。一队身着鸮羽营内部黑色劲装、腰佩狭长弯刀的稽查队员,在一个面色冷硬的小头目带领下,径直闯入马厩区。为首者手持一枚刻有蝎尾纹样的令牌,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奉指挥使大人令,彻查营内所有近期新进人员!所有人等,即刻停下手头活计,于院中集合,核验身份履历!不得有误!”
命令一下,马厩内顿时一阵轻微的骚动。钱管事脸色发白,连忙点头哈腰地应承,催促着所有马夫杂役到院子中央的空地集合。
萧玄(阿丑)心中凛然,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红蝎不再搞小动作试探,而是直接动用权力,进行正面审查!这无疑更危险,但也更直接。能否过关,就看他之前布下的“身份”能否经得起查验。
他混在人群中,低着头,脸上带着和其他人一样的茫然与些许惶恐,暗暗调整着呼吸,将“阿丑”的卑微和迟钝表现得淋漓尽致。
稽查队员显然有备而来,拿出了一本名册,开始逐个点名,核对每个人的姓名、籍贯、入营时间、担保人等信息,并仔细查看他们的身份腰牌和记录。
被叫到的人无不战战兢兢,详细回答。稽查队员的问题十分刁钻细致,甚至会问及家乡的具体风物、邻里的姓名等细节,稍有迟疑或错漏,便会引来严厉的追问和审视的目光。已有两个因为履历稍有模糊或与人证词对不上的杂役,被毫不客气地拉出队列,带到一旁单独看管起来,吓得面无人色。
气氛紧张得令人窒息。
很快,轮到了萧玄。
“丁末柒叁!阿丑!”稽查小头目冰冷的目光扫过他脸上的疤。
萧玄连忙上前一步,喉咙里发出“啊啊”的应和声,笨拙地掏出自己的杂役腰牌,双手递上,腰弯得很低。
小头目接过腰牌,对照着名册,冷声问道:“姓名?籍贯?何时入营?何人作保?”
旁边一名文书模样的人准备记录。
萧玄脸上露出“努力”回想和表达的样子,双手比划着,嘴里发出含糊的音节,指向腰牌上的编号,又指指自己,表示自己就是“阿丑”。
钱管事在一旁连忙帮着解释:“军爷,他是个哑巴,说不了话。他的履历档子在我这儿备着呢。”说着,赶紧从怀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册子,翻到某一页,递了过去。
那小头目瞥了钱管事一眼,接过册子,仔细查看。上面记录着:阿丑,无名,冀州安平郡人士,约二十五岁,面部有旧疤,哑。于某月某日由城西“老孙头车马行”管事王老五担保引入,担任杂役,负责照料驮马。备注:人虽愚笨,然力气颇大,性驯良,核查无误。
记录看似简单,但该有的信息都有,时间、地点、担保人一应俱全。这正是墨九事先通过隐秘渠道安排好的,每一个环节都经过了精心设计和打点,足以应对一般的核查。
“冀州安平郡?”小头目目光如刀,盯着萧玄,“安平郡下辖几县?县治何名?”
这是一个陷阱问题,用于测试是否真的来自所说籍贯。
萧玄脸上露出茫然困惑的表情,似乎没听懂,又像是被吓到了,手足无措地比划着,指向马厩,又指指自己的嘴巴,啊啊地叫着,额头上急出了汗,显得既愚蠢又可怜。
钱管事又赶紧赔笑:“军爷,您看他这样子,连自己吃饱没有都搞不明白,哪能知道这些啊?就是个乡下穷苦人,逃难来的,能有个活路就不错了。”
小头目冷哼一声,不为所动,继续逼问:“担保人王老五,是你什么人?如何认得?”
萧玄继续比划,做出赶车、喂马的动作,表示是在车马行干活认识的。
“你入营之前,在何处落脚?可有人证?”
萧玄比划着睡在街边、桥洞的样子,脸上露出凄苦的表情,摇了摇头。
问题一个接一个,越来越细致,甚至问及他脸上伤疤的来历。萧玄皆以笨拙的肢体语言和含糊的喉音应对,表现得完全像一个懵懂无知、经历简单(甚至凄惨)的底层哑巴。所有回答都与履历记录以及钱管事(他事先也被暗中打点过,且确实认为阿丑就是个普通哑巴)的帮腔吻合。
稽查小头目的眉头越皱越紧。从明面上看,这个哑巴的履历似乎挑不出什么毛病,所有反应也符合一个残疾低智流民的特征。但他接到的可是上头严令,要重点排查所有新进人员,尤其是这个最近似乎总出现在一些微妙时间点的哑巴!
他猛地合上册子,对身后两名队员使了个眼色。
那两名队员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抓住萧玄的胳膊,开始粗暴地搜身!从头到脚,每一寸衣服缝隙,甚至头发、口腔、耳朵都不放过,检查得极其仔细,试图找到任何可疑的物品或伪装。
萧玄配合地抬起手臂,转动身体,脸上露出惊恐和不适的表情,喉咙里发出委屈的呜咽声,仿佛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早在潜入之前,他身上所有可能暴露身份的物品都已处理干净,此刻的他,从里到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贫苦马夫。
搜身一无所获。
小头目眼神更加阴鸷,他忽然拔出腰间的弯刀,冰冷的刀锋猛地架在了萧玄的脖子上!
森寒的杀气瞬间刺痛皮肤!
钱管事和其他马夫都吓得低呼一声,大气不敢出。
萧玄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瞳孔因极度恐惧而收缩,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要瘫软下去,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濒死般的哀鸣,眼泪和鼻涕一下子涌了出来,完全是人在极度惊吓下的本能反应,看不出丝毫伪装的痕迹。
小头目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那双浑浊惊恐的眸子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冷静或伪装。但他看到的,只有最原始的、动物般的恐惧。
僵持了足足十几息。
最终,小头目缓缓收回了刀。他似乎也觉得,若真是细作,心理素质再好,在利刃加颈的瞬间也难免会露出一丝破绽,但这个哑巴的反应,太真实了。
“哼,看来真是个没用的废物。”小头目嫌弃地挥挥手,像是赶走一只苍蝇,“滚回去干活吧!”
萧玄如蒙大赦,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连滚带爬地退回人群之中,依旧瑟瑟发抖,不敢抬头。
稽查队又盘问了其余几人,并未再发现大的问题,最终带着之前被拉出去的那两个履历有问题的杂役,扬长而去。
马厩院里的人们这才松了一口气,仿佛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纷纷议论起来,看向萧玄的目光多了几分同情,也多了几分轻视——毕竟,刚才他那吓破胆的样子,实在太过不堪。
钱管事骂骂咧咧地催促大家继续干活。
萧玄默默地拿起工具,重新走向马厩,背影佝偻,仿佛还未从惊吓中恢复。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那利刃加颈的瞬间,他的内心是何等的冷静。恐惧是表演,颤抖是控制,所有的反应都在精确的计算之中。
这一关,他再次险之又险地度过了。红蝎的正面审查,被他凭借精心准备的“清白”履历和无可挑剔的伪装,硬生生扛了过去。
然而,他并没有丝毫轻松。红蝎的疑心就像跗骨之蛆,绝不会因为一次核查无果就轻易消失。相反,她可能会因为屡次试探无果而变得更加好奇和不耐烦。
接下来的处境,或许会更加微妙和危险。
他必须更快地行动了。
阳光照在他低垂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