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断的节旄躺在冰冷的土地上，沾满了尘土，那曾经象征无上皇权的旄尾无力地蜷缩着，像一个被戳破的华丽泡沫。高公公面无人色，被两名如狼似虎的“隐麟”卫兵粗暴地从马背上拖拽下来，锦缎披风皱成一团，头上的官帽也歪了，哪还有半分方才宣旨时的倨傲，活像一只被淋透了雨的公鸡，只剩下瑟瑟发抖的份。他带来的那百名禁军，更是早被汹涌而上的边军团团围住，刀剑加身，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乖乖卸了兵器，被押往阵后看管。
然而，折断节旄、扣押钦差带来的短暂快意和同仇敌忾之后，一种更沉重、更压抑的气氛开始在现场弥漫开来。
抗旨不尊，夺节囚使！
这哪一条都是诛九族的滔天大罪！再无转圜余地！
寒风卷过，带着呜咽之声，吹动着将士们破损的衣甲，也吹得每个人心头冰凉。他们不怕死，从踏上北境战场的那一刻起，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但他们怕的是，自己豁出性命守护的一切，最终却被自己效忠的朝廷定义为“叛乱”！怕的是远在家乡的亲人受到牵连！
一种悲愤、绝望、还有被逼到绝境后的疯狂，在沉默中酝酿。
突然，一名满脸虬髯、身上缠着好几处渗血绷带的将领猛地拔出腰刀，指向被押走的高公公背影，双眼赤红地嘶吼道：“都督！还留这阉狗性命作甚！就是他传来这狗屁圣旨！朝廷不仁，休怪我们不义！宰了他！咱们干脆反了！打出清君侧的旗号，杀回建康，宰了王源那老狗和那些吃里扒外的奸臣！这鸟气老子受够了！”
“对！反了！”
“朝廷不给我们活路，我们就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回建康！清君侧！”
一石激起千层浪！压抑的怒火瞬间被点燃，无数将领和士兵跟着怒吼起来，兵刃出鞘之声不绝于耳，情绪激动之下，竟有人真的就要追上去砍杀高公公！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混账！都把兵器给我收起来！”一声雷霆般的暴喝骤然炸响，压下了所有的喧嚣。
萧玄不知何时已转过身，脸色铁青，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燃烧着怒火，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严。他虽右臂吊着，但站在那里，就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瞬间镇住了骚动的场面。
他一步步走到那名最先拔刀的虬髯将领面前，目光如刀：“赵莽，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那名叫赵莽的将领被萧玄的目光逼视，气势不由得一窒，但旋即梗着脖子，红着眼睛道：“都督！俺老赵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俺知道，咱们兄弟在这里抛头颅洒热血，为国杀敌，朝廷不但不奖赏，反而要断我们粮草，夺我们兵权，还要治我们的罪！这口气，俺咽不下！凭什么？！反正都是死，不如反他娘的！说不定还能搏条活路！”
“活路？”萧玄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提高，响彻全场，“你以为反了就有活路？是！我们可以杀了这监军，可以打出清君侧的旗号！然后呢？”
他猛地抬手，指向远方那连绵无际的北齐军营：“慕容彦的五万铁骑就在眼前！他们是来看戏的吗？我们一旦内乱，第一个拍手叫好、并立刻挥师南下的就是他们！届时，国门洞开，北境糜烂，战火将直接烧到江南！我们将成为南梁的千古罪人！”
他又猛地指向南方，声音带着沉痛：“是！建康朝堂上有奸臣作祟，陛下可能受了蒙蔽！但我们起兵反叛，刀锋所指，就不仅仅是那些奸臣！战火一起，烽烟遍地，最先遭殃的是谁？是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是我们誓死要守护的父母乡亲！我们今日若反，与那些祸乱国家的叛军、与趁火打劫的北齐，又有何异？！”
一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不少被怒火冲昏头脑的将领清醒了几分，脸上露出了挣扎和羞愧的神色。
赵莽张了张嘴，还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不甘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萧玄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每一张或愤怒、或迷茫、或绝望的脸庞，声音低沉却充满了力量：“我知道大家心里憋屈，我心里比你们更憋屈！我们为国血战，换来的不是功勋和犒赏，而是猜忌和屠刀！这世道，不公！”
他话锋一转，斩钉截铁：“但！正因为世道不公，我们才更要守住我们身为军人的底线！守住我们身后这片土地和百姓！朝廷可以负我们，但我们不能负天下人！”
“今日，我萧玄折断节旄，抗旨不尊，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他猛地一拍胸膛，声音铿锵，“与你们无关！将来陛下若要问罪，九族俱诛，亦是我萧玄一人之事！”
“都督！”众将领闻言，无不骇然动容，失声惊呼。他们没想到萧玄竟要将所有罪责独自扛下！
“但是！”萧玄的声音再次拔高，目光锐利如鹰，“在我被问罪之前，在我倒下之前！只要我还是这支军队的主将，我的命令就只有一个！”
他猛地抽出佩剑，剑锋再次指向北方那黑压压的北齐军阵，杀气腾腾地咆哮：“守住阵地！击退北齐！保卫家国！谁敢临阵脱逃，惑乱军心，畏敌不前——无论他是谁，立斩不赦！”
“现在！”他目光如电，扫向众将，“告诉我你们的选择！是跟着我，先宰了北齐这群豺狼，再去建康跟那些昏聩之徒算账！还是现在就像一群溃兵一样，自相残杀，然后被北齐的铁蹄碾碎，遗臭万年？！”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寒风呼啸声。
下一秒——
“愿随都督死战！”墨九第一个单膝跪地，抱拳怒吼，声音嘶哑却坚定无比。
“愿随都督死战！”赵莽猛地将刀插在地上，红着眼睛跪了下去。
“愿随都督死战！”
“死战！死战！”
如同山呼海啸，所有的将领，所有的士兵，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齐刷刷地跪倒在地，怒吼声震天动地，刚刚那险些爆发的哗变，瞬间转化为同仇敌忾、誓死追随的滔天战意！
萧玄看着脚下跪倒一片的将士，眼眶微微发热，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激荡。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翻涌的情绪。
他知道，暂时的危机过去了。他用个人的威望和承担，强行压下了将士们的哗变之心，将他们重新凝聚起来。
但，真正的难题，才刚刚开始。
忠君？还是保国？
这道选择题，如同一个巨大的枷锁，死死地套在他的脖子上，也套在每一个将士的心上。
抗旨不退，是为不忠。
但退兵弃友，引狼入室，是为不义，更是误国！
他选择了后者，也背负上了可能万劫不复的罪名。
“都起来！”萧玄沉声道，“各归各位，加固工事，准备迎敌！北齐……要动了！”
将领们轰然应诺，迅速起身，奔向自己的岗位，眼神中的迷茫和愤怒已被决绝的战意所取代。
萧玄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瘫软在地的高公公，对墨九吩咐道：“将他带下去，单独看押，不许任何人接触，更不许伤他性命。他……还有用。”
“是！”墨九领命，挥手让士兵将几乎瘫软的高公公拖走。
处理完这一切，萧玄才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右臂的伤口和内力透支后的空虚感如同潮水般涌上，他身形微微晃了一下。
“将军！”一直守在一旁的拓跋月立刻上前一步，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搀扶，眼中流露出清晰的担忧。
萧玄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他抬眼望向拓跋月，露出一丝苦笑：“让皇姑见笑了。南梁内部……竟是如此不堪。”
拓跋月神色复杂，轻轻摇头：“将军力挽狂澜，宁担千古罪名亦要守住大义，月……佩服至极。只是，接下来……将军作何打算？粮草被断，朝廷……已不可依仗。”
这才是最现实、最致命的问题。
热血不能当饭吃，战意无法填补肚皮。没有粮草，军心迟早会散，再坚固的防线也会不攻自破。
萧玄目光投向黑石川战场边缘那些被遗弃的、覆盖着油布的马车——那是从秃鹰发那里缴获的、原本要与北齐交易的“货物”。
又想起野狼谷之战，红蝎那诡异的态度和那句“南梁欲置你于死地者，非止一人”的警告。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
绝境之中，或许……只能行非常之法了！
他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和深邃，对拓跋月道：“皇姑，或许……我们该看看，秃鹰发和慕容彦如此看重的‘货物’，究竟是什么宝贝了。说不定，里面就有我们能活下去的‘粮食’！”
他语气中的决断和一丝冰冷的算计，让拓跋月微微一怔。
就在这时，远方北齐军阵中，突然响起了低沉而震撼人心的号角声！
“呜——呜——呜——”
一声接着一声，连绵不绝，带着冰冷的杀伐之意。
紧接着，巨大的战鼓声“咚咚”擂响，如同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北齐庞大的军阵，开始动了！
如同沉睡的巨兽苏醒，迈开了杀戮的脚步！
“全军戒备！准备迎敌！”萧玄的厉喝声瞬间传遍全军。
刚刚平复下去的阵地，瞬间再次紧绷起来！弓上弦，刀出鞘，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了那如同潮水般缓缓涌来的北齐大军！
忠君与保国的两难，暂且被抛诸脑后。
现在，首先要面对的是——如何在这五万铁骑的碾压下，活下去！
萧玄握紧了手中的剑，左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无比坚定。
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资格去考虑对错，才有机会去讨还公道！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杂念摒除，全部心神都投入到了即将到来的、注定惨烈无比的战斗之中。
黑云压城，大战，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