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营饭店的大门被一只粗糙的大手缓缓推开,一股混合着肉香、油烟和劣质卷烟的暖风散发出来。
马路上,蓝色的、灰色的、黑色的制服是主流,偶尔有几个穿着补丁摞补丁旧衣服的,行色匆匆。
街边的墙上,用白石灰刷着巨大的标语:“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一切都充满了这个时代独有的、既亢奋又压抑的气息。
就在陈石头恍神的瞬间,一道小小的身影旋风般从转角处冲了出来,嘴里还嚷嚷着:“妈妈!你看我的风车转得多快啊!”
那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约莫七八岁的光景,跑得太快,根本没看路。
“砰”的一声闷响。
男孩一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陈石头粗壮的大腿上,仿佛撞上了一堵墙。
他“哎哟”一声,整个人向后弹去,一屁股摔在地上,手里的纸风车也摔了了出去,彩色的纸叶沾上了灰尘,不再转动。
那男孩愣了两秒,嘴巴一瘪,眼圈瞬间就红了,豆大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眼看就要决堤。
陈石头顿时慌了手脚。他长这么大,打过的架不少,可还从没应付过这种场面。他那双习惯了劈柴挑水的大手悬在半空,想去扶,又怕自己笨手笨脚再把人弄疼了,一时间竟僵在了原地。
“哎,你……”他嘴巴张了半天,只憋出这么两个字。
“胜利!”一个尖利又带着急切的女声响起。
紧接着,一个穿着蓝色卡其布工作服、梳着齐耳短发的中年妇女快步从饭店里跑了出来。
她脸上没什么皱纹,气色红润,一看就是生活优渥、不愁吃穿的人。
她三步并作两步奔到男孩身边,一把将他拉起来,紧张地上下检查:“胜利,摔哪了?有没有事?快让妈看看!”
男孩撇撇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指着陈石头,委屈地告状:“妈,他撞我!”
中年妇女立刻抬头,目光锐利地射向陈石头。她先是扫了一眼陈石头那高大的身板,又落在他身上那件打满补丁、洗得发白的短褂上,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一股子乡下人的土气和穷酸。
她心里瞬间就有了判断,语气也带上了几分居高临下的不满:“小同志,你走路怎么不看着点啊?这么大个子,撞到我们家孩子怎么办?要是摔出个好歹,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这几句话像几根针,根根都扎在了陈石头最敏感、最自卑的地方。
黑户、乡下人、穷。
这些标签就像无形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他心上。他本就因为身份问题而惶惶不安,此刻被人如此指责,一张本就黝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笨拙地摆着手,嘴唇哆嗦着,想解释是那孩子自己撞上来的,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语无伦次的道歉:“对……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高大的身躯在女人面前反而显得有些畏缩,头也垂了下去,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那男孩见妈妈给自己撑腰,胆子也大了起来,指着地上的馒头哭喊:“我的花卷!脏了!我不要了!”
中年妇女更是心疼,瞪着陈石头的眼神也愈发不善:“你看看你做的什么事?一个花卷……”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道平静的童声从陈石头身后响了起来。
“阿姨,我们不是故意的。”
中年妇女的呵斥被打断,她这才注意到,那个高大个子身后还站着一个孩子。一个瘦瘦小小,穿着破旧汗衫的男孩。
她的目光从陈石头身上移开,落在了沈凌峰脸上。
这一看,她微微一怔。
这孩子……好生奇怪。
他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年纪,面黄肌瘦,显然是长期营养不良。
可那双眼睛,却完全不像一个孩子。那里面没有孩童该有的天真或怯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清澈与沉静,仿佛一汪古井,不起半点波澜。
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方慧心里那股无名火竟莫名其妙地消散了几分。她甚至觉得,自己刚才那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在这孩子面前显得有些可笑。
她皱起眉头,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这双眼睛……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又从沈凌峰身上,转回到旁边那个垂着头、手足无措的大个子身上。虽然他穿着一身破烂,但那憨厚的身形轮廓,那股子质朴到有些笨拙的气质……
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飞速旋转,像被狂风卷起的落叶。
两年前……那个阴雨连绵的下午……破败不堪的山神庙……不,是道观……
仰钦观!
她想起来了!
那时,她的独子胜利莫名其妙地生了病,整日不吃不睡,跑遍了上海所有的大医院,中西医都看了个遍,就是查不出任何问题。
眼看着孩子一天天衰弱下去,她急得心如刀绞,在绝望之下,她想起了母亲说的,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偷偷去了乡下那座据说“有点灵验”的仰钦观。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她想起了那个仙风道骨、言语寥寥的老道长。
他只是让自己调整了一下孩子床的位置,封了窗口,又烧了三支安魂香,自家孩子就奇迹般地好了。
要不是为了自己丈夫的仕途,她绝对不会和那座观里的老道长小神仙们断了联系。
她还记得,当时老道长身边有四个小道士。
一个就是眼前这个高大憨厚的青年,一个是咬文嚼字的书呆子,还有一个头脑活络的小子。
再加上那个一口就说出了真相的小神仙……
中年妇女的目光猛地转回,死死地盯在沈凌峰的脸上!
是了!就是他!
当时他就跟在老道长身边,说出了自己窗外有变压器,说出了胜利是被那些噪音吵得要丢了魂。
“是……是你们!”
中年妇女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颤抖。她眼中的不满、嫌弃、居高临下,在这一瞬间被击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狂喜和极度庆幸的复杂情绪。
“是仰钦观的……是仰钦观的小道长!”
她几乎是扑过去的,紧紧抓住了沈凌峰瘦弱的胳膊。她的力气很大,捏得沈凌峰的手臂生疼,但她自己毫无察觉。
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声音都在发颤:“小神仙!是你!真的是你!”
陈石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懵了。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这个前一秒还对自己横眉冷对,下一秒却对着小师弟喊“小神仙”的女人。
他使劲地眨了眨眼,努力地在记忆里搜索。
这个女人……好像……好像是有点眼熟……
两年前?来道观求助的?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哭哭啼啼的,还想要给了师父好大一个红包,不过师父没收……
“你看!你看!”中年妇女激动地将自己的儿子拉到前面,指着他,像是在展示一件稀世珍宝,“这是我家胜利!他全好了!小神仙,全靠您和老道长啊!你们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那个叫胜利的男孩被妈妈推到前面,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沈凌峰。
他已经不记得两年前的事了,只觉得眼前这个比自己还矮的小不点,被他妈妈叫做“小神仙”,实在是太奇怪了。
“您是方慧……方阿姨?”陈石头终于也反应了过来。
他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女人!
当初她还送了不少东西到观里,就连那些大闸蟹也是通过她爱人让造船厂收购的。
方慧的激动持续了很久,她紧紧抓着沈凌峰,仿佛怕他下一秒就会消失。她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那份重逢的喜悦慢慢沉淀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疑惑和疼惜。
她终于注意到了他们身上那不合时宜的破衣烂衫,注意到了陈石头脚上那双露出脚趾的鞋,注意到了沈凌峰那瘦得脱了相的小脸和蜡黄的肤色。
这……这是怎么回事?
老神仙的道观,怎么会把弟子养成这个样子?他们看起来,像是……像是逃难出来的。
“小神仙,你们……这是怎么了?”方慧的声音里充满了关切,“老道长呢?他老人家还好吗?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陈石头嘴巴张了张,想说道观被公社征用了,师父也走了,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那些沉重的事情,让他不知如何向一个外人开口。
沈凌峰抬起头,他一直在等这个问题。
他其实一早就认出了她,更记得她那位在上海造船厂担任后勤副厂长的爱人。
后勤副厂长。在这个年代,这个职位意味着什么,沈凌峰再清楚不过。
那不仅仅是权力,更是对资源的绝对掌控——住房、工作指标,甚至是一些特殊审批的门路。
这简直是瞌睡送来了枕头。
沈凌峰眼中的沉静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符合他年龄的、带着几分委屈和无助的迷茫。
他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方阿姨……”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方慧的耳边轰然炸响。
“仰钦观……被公社征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