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最后一天,苏婷收拾行李离开了芒弄村。中心小学开学了,她得回去上课。走的时候,她把岩香拉到一边,悄悄塞给她一个U盘:“这里面是网店运营的所有教程,还有我整理的常见问题解答。不懂的就给我打电话。”
岩香红着眼眶点头:“苏老师,你放假了还来吗?”
“来。”苏婷抱了抱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姑娘,“每个周末都来。”
送走苏婷,芒弄村似乎一下子冷清了许多。但更冷的消息还在后面。
九月五日,全县第三季度扶贫工作评估排名公布。红头文件发到各村时,老岩支书戴着老花镜在村委会门口念,念到“芒弄村综合评分72.5分,排名第38位(全县共42个行政村)”时,他的手抖了一下。
“第……第38名?”波岩温抢过文件,眼睛瞪得滚圆,“怎么可能?咱们合作社分红、互助组订单、道路施工进度……哪样差了?”
文件后面附了扣分项:“产业带动覆盖率不足60%”“村集体经济收入未达标”“个别贫困户帮扶措施单一”……一条条,都是上次评估组来挑出的“问题”。
“这个林记者……”岩甩闷闷地抽了口旱烟,“她是存心要咱们难堪,我敢说他问的那些问题,全县没有哪个村敢打包票。”
余庆接过文件看了很久,然后折好放进抽屉:“排名而已,说明不了什么。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但事情没这么简单。
三天后,市扶贫办督查科来了两个人。带队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干部,姓赵,说话慢条斯理,但眼神犀利。他们没惊动村里,直接到合作社大棚转了转,又去了互助组工作间,最后才到村委会。
“余庆同志,我们代表市扶贫办,来了解一下芒弄村的情况。”赵科长开门见山,“这次评估,你们村排名靠后啊。”
余庆给他们倒茶:“是,我们看到了。”
“有什么想法?”
“想法就是,”余庆抬起头,眼神平静,“芒弄村本来就是全县最偏远、基础最差、贫困程度最深的村之一。以前年年倒数第一,这次排第38名——全县42个村,我们前进了4名。”
赵科长愣了一下。
“扶贫工作看什么?”余庆继续往下说,语速不疾不徐,“是看绝对排名,还是看相对进步?如果一个村从倒数第一变成倒数第五,算不算成绩?如果算,那我们芒弄村从以前的稳居末位,到现在的第38名,前进了整整4名。这4名是怎么来的?是老百姓实实在在的分红,是新修的水泥路,是卖到超市的蔬菜,是网店接到的订单。”
他把一摞材料推到对方面前:“这是合作社半年的财务报表,带动的贫困户名单和增收数据。这是互助组的订单记录和客户反馈。这是道路施工的进度照片。赵科长,您说,这些东西,一个‘排名靠后’就全否定了?”
赵科长拿起材料翻看,眉头越皱越紧。旁边年轻一点的干部想说什么,被他用眼神制止了。
“余庆同志,我理解你的心情。”赵科长放下材料,“但评估体系是科学的,是综合考量的……”
“科学?”余庆笑了,“赵科长,我问个问题。如果一个村,原来只有一条烂泥路,现在修了水泥路——这算不算进步?如果一个村,原来老百姓只能种点玉米糊口,现在有了蔬菜合作社,有了手工艺产业——这算不算成绩?如果一个村,原来村干部天天想着怎么要救济,现在想着怎么接订单、怎么拓市场——这算不算变化?”
他顿了顿:“如果这些都算,那为什么我们芒弄村排名还这么靠后?是不是因为这个‘科学’的评估体系,只看数据,不看实际?只看结果,不看过程?只看现在,不看过去?”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赵科长哑口无言。
余庆站起身,走到墙上的规划图前:“赵科长,您知道芒弄村离县城多远吗?78公里,其中50公里是山路。您知道村里原来多少人喝不上干净水吗?三分之一。您知道原来的村小学是什么样子吗?三间危房,下雨天漏雨,冬天漏风。”
他转过身:“这些,都在改变。路在修,水在通,学校翻新了。老百姓从‘等靠要’到‘主动干’,从‘混日子’到‘想挣钱’。这种变化,比任何排名都重要。”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施工机械的轰鸣声,一阵阵传进来。
良久,赵科长叹了口气:“余庆同志,你说的……有道理。但评估结果已经出来了,这个改变不了。你们要做的,是正视问题,改进工作。”
“我们一直在改进。”余庆说,“但改进需要时间,也需要公平的评价。如果干得好的和干得差的一个样,甚至干得好的因为起点低反而排名靠后——那谁还愿意去最艰苦的地方?谁还愿意啃最硬的骨头?”
这句话,戳中了要害。
赵科长深深地看了余庆一眼:“材料我们带回去研究。你的意见,我会如实向领导汇报。”
送走督查组,余庆站在村委会门口,点了支烟。他平时很少抽,但今天需要一点尼古丁来平复情绪。
老岩支书走过来,欲言又止。
“岩支书,有话就说。”
“余书记,你刚才……是不是太冲了?”老岩支书满脸担忧,“那是市里的领导,万一……”
“万一什么?”余庆吐出一口烟,“万一给我穿小鞋?万一卡咱们的项目?”他摇摇头,“岩支书,您知道吗,有时候你越软,别人越觉得你好欺负。咱们干的是实事,腰杆就要挺直了说话。”
话虽如此,但余庆心里清楚——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好过。
果然,第二天,麻烦就来了。
先是合作社订的化肥到了交货期,供应商突然打电话说“车坏了,要延期”。波岩温急得跳脚:“余书记,秋播就这几天,晚了就误农时了!”
余庆打电话过去问,对方支支吾吾,最后说了实话:“余书记,不是我们不送,是……是有人打招呼了,说你们村的货款可能有问题,让我们缓缓。”
“谁打招呼?”
“这……这我不能说。”
挂了电话,余庆直接联系了县里另一家农资公司。对方态度倒热情,但报价比市场价高了百分之二十。
“为什么这么贵?”
“哎呀,你们村路远嘛,运费高。”
明摆着宰客。
与此同时,岩香那边也出事了。网店突然涌进几十条差评,说法都差不多——“做工粗糙”“以次充好”“扶贫产品就这质量?”更离谱的是,有人晒出照片,说收到的茶具篮“发霉了”。
“这根本不是我们的东西!”岩香气哭了,“我们的竹篾都经过烘烤处理,怎么可能发霉?而且这批订单上周才发出去,就算真的受潮,也不会这么快霉变!”
余庆看了那些差评账号,注册时间都很新,购买记录只有芒弄村这一单。典型的职业差评师。
他让岩香整理证据向平台申诉,但平台回复“需要时间核实”。这一核实,网店的评分已经掉到了谷底,新订单几乎为零。
村里开始有传言了。
“听说了吗?有人整咱们村!”
“是不是那个女记者?上次来就没安好心!”
“肯定是她!见不得咱们好!”
最愤怒的是波岩温。合作社的蔬菜马上要大量上市,没有化肥,产量肯定受影响。他带着几个年轻社员,蹲在村委会门口,眼睛都是红的:“余书记,咱们去县里告她!我就不信没地方说理!”
“告谁?”余庆问,“你有证据吗?证明是林薇指使的?”
“除了她还有谁?!”
“证据呢?”余庆重复道,“没证据,就是诬告。到时候反过来告你诽谤,你怎么说?”
波岩温哑口无言,一拳砸在墙上。
老岩支书召集村两委开会。小小的会议室里烟雾弥漫,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这样下去不行。”岩甩闷声说,“化肥再不施,这一季就毁了。网店要是倒了,互助组那么多货压着,怎么办?”
“要不……”有人小声提议,“咱们服个软?给那个林记者道个歉?”
“道什么歉?!”波岩温猛地站起来,“咱们有什么错?凭什么道歉?!”
“可人家有背景啊!她爹是市里的大官,咱们斗得过吗?”
争吵声中,一直沉默的波罕叔开口了:“我去告。”
所有人都愣住了。
波罕叔站起身,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老猎户,此刻眼神坚定:“我去市里,去省里告。我就不信,共产党的天下,还没地方说理了。”
“叔,您别冲动。”余庆拉住他,“您知道去哪告吗?知道找谁吗?就算找到了,人家信吗?”
“那我就跪在政府门口!”波罕叔声音发抖,“咱们老百姓辛辛苦苦干点事,容易吗?好不容易有点盼头,她凭什么这样糟践?!”
这话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只有压抑的呼吸声。
余庆闭上眼睛。他知道波罕叔说的是气话,但也是实话——老百姓被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不能去。”他睁开眼,声音低沉,“去了也没用。林薇家既然敢这么做,肯定早就打点好了。你们信不信,就算你们到了省里,也会被劝回来,说‘正在调查,回去等消息’。然后呢?没有然后。”
“那怎么办?”老岩支书老泪纵横,“就这么忍着?看着咱们的心血被人毁了?”
余庆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施工队的工人们正在吃饭,端着饭盒蹲在路边,说说笑笑。他们不知道,这条路修得有多难,也不知道,路的尽头等着的是什么。
“该修的路继续修。”余庆转过身,一字一句地说,“该种的菜继续种。网店被封了,咱们就想别的销路。化肥买不到,咱们就用农家肥——合作社不是建了沼气池吗?沼液就是最好的肥料。”
他环视众人:“她越是想让咱们乱,咱们越不能乱。她越是想让咱们停,咱们越不能停。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谁在干事,谁在使坏,心里都清楚。”
“可损失怎么办?”波岩温不甘心。
“损失了,再挣回来。”余庆说,“但脊梁骨弯了,就直不起来了。”
会议开到深夜,没有商量出什么“办法”。但奇怪的是,从会议室出来时,大家的脚步反而稳了。
是啊,没办法。对方有权有势,手段阴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但,那又怎样?
路还得走,日子还得过。
第二天一早,波罕叔没去告状。他带着几个老伙计上了山,说是去采些草药,试试能不能做驱虫剂。
岩香把网店关了,开始整理客户名单,准备一个一个打电话解释——能挽回一个是一个。
波岩温带着社员去清理沼气池,沼液的味道熏得人睁不开眼,但没人抱怨。
余庆站在村委会二楼,看着这一切。
手机震动,是林薇发来的信息:“余书记,听说你们遇到点困难?需要帮忙吗?”
他看了三秒,回复:“谢谢关心,一切正常。芒弄村的人,摔倒了会自己爬起来。”
点击发送。
然后,他走到办公室角落,打开一个铁皮柜。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本笔记本——是他驻村以来每一天的工作记录。
他翻开最新的一本,写下:
“九月十日,阴。外压愈甚,内志愈坚。排名之讽,不过浮云;断供之困,权当磨砺。林薇手段尽出,然芒弄非纸糊,乡亲非草木。彼以权势压人,我以实干破局。路在脚下,纵有荆棘,踏过去便是。
另,当思变通之策。销路不可单一,产业不可孤悬。当广开渠道,深挖特色,以品质立身,以信誉立足。此非一日之功,需步步为营。”
写完,他合上本子,锁进柜子。
窗外,不知谁家的公鸡打鸣了。天边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
这一天,芒弄村的路又往前铺了五十米。
这一天,合作社的大棚里,新一茬的种子发了芽。
这一天,什么都在变,又什么都没变。
余庆拿起安全帽,走出办公室。
晨光中,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根钉在大地上的桩。
风雨来了,桩不会倒。
因为桩的下面,是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