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打谷场内的短暂对峙,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虽暂时平息,但深处的暗流已然被搅动。余庆推着摩托车离开岔路口,后背的肌肉依旧微微绷紧,他能感觉到,那两道来自打谷场深处的阴鸷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自己身上,直到他拐过弯道,脱离对方的视线范围。
回到镇政府宿舍,反锁房门,余庆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没有开灯,在昏暗中靠墙站立,让激烈的心跳和奔涌的肾上腺素逐渐平复。刚才的应对,看似平静,实则凶险。任何一个细微的失误,都可能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
他迅速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在脑中复盘:车辆移动的意图、司机的体貌特征(尤其是那道疤痕)、副驾驶那个始终未露正脸但存在感极强的身影、对方警惕而充满审视的态度、自己借助柳沟村工作身份的成功应对……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
必须立刻上报!这次接触,意味着对方已经注意到了他这个频繁在附近出现的“综治办干事”。这既是风险,也可能蕴含着转机。
他坐到书桌前,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用加密方式和微型工具,将这次“意外遭遇”的完整过程、所有观察到的细节、以及对方车辆最终并未驶向镇外而是退回场院深处的反常举动,详尽记录下来。他特别强调了那道疤痕特征,以及副驾驶位置可能存在的“头目”角色。最后,他附上了自己的判断:对方可能已产生警觉,后续行动需更加谨慎;同时,这次接触也可能提供了一个近距离观察关键人物的罕见机会。
将加密信息妥善藏好,准备次日清晨投放。做完这一切,余庆才感到一阵深沉的疲惫袭来。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精神高度集中后的虚脱感。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弹壳。
“笃笃笃——”
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敲门声响起。
余庆瞬间睁眼,身体本能地进入戒备状态,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门后,压低声音:“谁?”
“我。”门外传来马主任刻意压低的嗓音。
余庆迅速开门,马主任闪身进来,随即反手将门轻轻关上。他没有开灯,就在黑暗中,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看着余庆,脸色凝重。
“你下午是不是去西头那边了?”马主任开门见山,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
余庆心中一凛,知道瞒不过,坦然承认:“是,去看雨后道路情况,靠近打谷场时,和里面一辆要出来的车碰上了。”
“碰上了?”马主任的声音提高了一丝,又立刻压下去,“怎么回事?说详细点!”
余庆简要将过程说了一遍,省略了加密上报的环节,只强调了自己利用柳沟村工作身份应对,对方似乎暂时没有进一步动作。
马主任听完,沉默了片刻,黑暗中只能看到他烟头的红光急促地明灭了几下。“你太大意了!”他最终沉声道,带着后怕和责备,“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你知道直接撞上有多危险吗?”
“我知道,主任。”余庆平静地回答,“但当时的情况,避开反而更可疑。我只能迎上去,用最合理的身份应对。”
马主任又沉默了,似乎在消化余庆的话,评估其中的风险与得失。良久,他叹了口气,语气复杂:“你做得……也算临机应变。周书记和我最担心的情况之一,就是你的暴露。现在对方注意到你了,虽然暂时用工作身份搪塞过去,但难保他们不会起疑心,私下调查你。”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从现在开始,你一切行动要更加小心。非必要,不要再靠近西头那边。柳沟村的工作,尽量电话沟通,或者我派别人去。你稳住,就是最重要的。”
“我明白,主任。”余庆点头。他知道马主任这是在保护他,也是保护整个大局。
“另外,”马主任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老谭那边……我会通过我的渠道知会一声。你这边,按你们的规矩继续。记住,安全第一!任何时候,保住自身安全是第一位的!”他用力拍了拍余庆的肩膀,力道很重,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嘱托和压力。
没有再多说,马主任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宿舍。
房间里重新恢复寂静。余庆站在原地,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沉稳的跳动声。马主任的深夜到访,印证了这次遭遇的严重性,也表明了镇里领导层对事态的高度关注和对他个人的保护态度。
他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望向镇西的方向。夜色浓重,吞噬了一切,那个废弃的打谷场,那辆银灰色的面包车,还有车上那两个面目不清的人,都隐藏在这片黑暗之下。
对方就像潜藏在深水中的凶鱼,原本在阴影中游弋,却因为一次意外的照面,不小心露出了背鳍的惊鳞——那道疤痕,那个警惕的眼神,以及他们选择退回隐藏点的举动,都暴露了他们的存在和不安。
而自己,这个原本处于暗处的观察者,也因此被对方的视线扫过,从完全的隐蔽,进入了一种微妙的、相互警惕的“准暴露”状态。
局面变得更加复杂,也更加危险。但余庆的心中,除了警惕,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冷静。潜藏的游戏已经升级,从单向的观察,变成了双向的窥探与反窥探。
他轻轻松开窗帘,让黑暗重新合拢。对方露出了破绽,而自己,需要更加耐心,像最有经验的猎人一样,等待对方在不安和疑虑中,犯下更大的错误。
惊鳞已现,猎网需收得更缓,更稳。他回到书桌前,开始规划明天的工作——那些完全符合“余干事”身份的、与打谷场毫无关联的日常工作。他需要将这个角色扮演得更加天衣无缝。
夜色深沉,青峰镇万籁俱寂。但在这寂静之下,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警惕的弦已然绷紧。一场更为隐晦、也更考验心智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