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芒弄村,梯田里的红米秧苗已经长得齐膝高。新生的稻叶在春风里翻涌,远远望去,像一片暗红色的海洋。陈明每天蹲在田埂上记录生长数据,刘雨则忙着指导村民用沼液追肥——这是她设计的新型施肥方案,既环保又高效。
就在这个万物生长的季节,苏婷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外的改变。
那天是周六,她照例来村里。车停在村委会门口时,余庆正和波岩温讨论扩大红米种植的事,听到喇叭声抬起头,然后愣住了。
从车上下来的苏婷,完全变了样。
她剪了短发,不是那种死板的学生头,而是精心设计过的层次剪裁,发梢微卷,恰到好处地垂在脸颊两侧。最巧妙的是左侧太阳穴位置,几缕头发被修剪成自然的弧度,完全遮住了那块淡红色的胎记——无论她怎么转头、怎么走动,都严严实实。
发型的变化让她的脸型更加清秀,本来就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她穿了件浅蓝色的棉麻连衣裙,外面套着米白色针织开衫,脚上是白色帆布鞋,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又活泼,完全不是平时那个朴素严谨的小学老师。
“怎么了?不认识我了?”苏婷走到余庆面前,转了个圈,裙摆扬起温柔的弧度。
余庆张了张嘴,半天才说:“你……你这头发……”
“好看吗?”苏婷歪着头笑,“专门找省城的设计师设计的。他说我这个脸型,适合短发。”
“好看。”余庆实话实说,“但……你怎么突然……”
“突然想改变一下。”苏婷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声音很轻,“省得某些狐狸精天天在你面前晃,把你魂勾走了。”
话音刚落,村委会门里走出一个人。
林薇。
她今天也穿得很朴素,白衬衫牛仔裤,手里拿着笔记本,显然是正准备去田里。听见“狐狸精”三个字,她的脚步顿住了,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然后迅速恢复平静。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波岩温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识趣地咳嗽一声:“那什么……余书记,我先去田里看看……”说完拔腿就走。
院子里只剩下三个人。
林薇先开口,语气很淡:“苏老师来了。”
苏婷松开余庆的胳膊,也恢复了平时那种温婉的样子:“林干部好。刚才开个玩笑,林干部别往心里去。”
“不会。”林薇笑了笑,但那笑容没到眼底,“我先去忙了。”
她转身走了,背影挺得笔直。
等她走远,余庆才压低声音:“你刚才……”
“故意的。”苏婷坦承,“我就要让她听见。让她知道,我苏婷不是好欺负的,更不是可以随便替代的。”
余庆看着她,忽然发现这个平时温温柔柔的姑娘,眼睛里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锋利。
“你这头发……”他伸手想碰碰她的发梢,又停住了,“在学校也这样?”
“在学校当然不。”苏婷眨了眨眼,“我扎起来,或者戴个发卡,跟以前一样。但来见你的时候,我就要漂漂亮亮的。”
“你以前也漂亮。”余庆认真地说,“那个胎记……我真的不在乎。”
“我在乎。”苏婷摇头,“余庆,我不是因为自卑才遮住它。我是想告诉你——我可以为你改变,可以为你变得更好。那个林薇能给你的,我都能给,所以,你别想跑。”
这话说得直白又坚定,让余庆心头一震。
他想起高中时的苏婷,总是坐在教室后排,低着头,用长发遮住半张脸。那时她就喜欢他,但他那时候在思考人生,对刻意的接近是拒绝的。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她又回到他身边,用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宣示她的主权。
“傻丫头。”余庆揉揉她的短发,“我要是想跑,早就跑了,我还记得你问我数学题,毕业看成绩那天你问了我成绩。”
“这些你还记得?那时候我以为毕业后就天南海北,再也见不到了,还那么冷冰的拒绝人家,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吗?。”苏婷将头靠在他肩上。
“不至于吧”余庆打趣道。
“怎么不至于,你不知道那是我鼓起多大勇气才说出口的话。”余庆轻轻拍了拍苏婷的背,“是我不好,当时没给你回应。不过现在,我会好好回应你的。”苏婷抬起头,眼眶微红,嘴角却带着笑意,“真的吗?”余庆点点头,目光坚定,“当然是真的。”
那天之后,芒弄村的氛围有了微妙的变化。
林薇依然每天来村里,依然认真工作,但明显减少了和余庆的单独接触。她更多的时间花在培训岩香他们,或者跟着陈明刘雨下田。偶尔在食堂遇见苏婷,两人会客气地点头打招呼,然后各自走开。
表面的平静下,暗流仍在涌动。
五月,芒弄红米的第一批订单开始发货。岩香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打包、发货、客服、售后,全是她一个人扛。林薇帮她搭建了标准化的电商运营流程,还联系了县里的物流公司,谈下了优惠价格。
“林姐,这个客服话术模板太有用了!”岩香对林薇的态度越来越亲热,“以前顾客问问题,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现在照着模板来,专业多了。”
林薇笑了笑:“熟能生巧。等你做多了,就不用模板了。”
她确实在认真教。但余庆注意到,她教的时候,总会有意无意地强调:“这是我整理的”“这是我设计的”“这是我联系的”——她在村里人心中,一点点建立自己的存在感和权威性。
这种存在感,在六月达到顶峰。
六月中旬,县里公布上半年扶贫工作考核结果。芒弄村人均纯收入元,在全县42个行政村中排名第三。
消息传到村里时,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第三!咱们村排第三!”老岩支书拿着文件的手都在抖,“我这辈子……这辈子值了!”
岩香算得更细:“人均一万出头,其中务工收入六千四百多,红米收入三千九百多。务工还是大头,但红米占比在提高——去年底才两千多。”
这是实打实的成绩。外出务工的青壮年寄回的钱,加上红米销售的收入,让芒弄村这个曾经的深度贫困村,一举跻身全县前列。
考核组给出的评语也很高:“该村因地制宜,创新‘劳务输出保基本、特色产业谋长远、民生服务稳根基’的三位一体发展模式,成效显着。若年底能保持此发展态势,可提前启动脱贫评估程序。”
“提前脱贫”四个字,像一剂强心针,注入每个人的心里。
庆功会在村委会举行。大食堂加了菜,王婶做了拿手的腊肉炖菌子、红米饭团。全村能来的人都来了,老人们笑得合不拢嘴,孩子们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林薇自然也在。她端着碗,坐在村干部那桌,听着大家讨论下一步计划。
“红米现在供不应求。”波岩温兴奋地说,“电商平台那边说,如果能稳定供货,每个月可以要五千斤!”
“那咱们得扩大种植。”老岩支书说,“合作社还有三十多亩地,以前种菜的,现在菜不好卖,干脆全改种红米!”
“可种红米需要人手。”有人提出实际问题,“现在村里的劳动力,都是老人……”
一直沉默的余庆这时开口:“让一部分人回来。”
所有人都看向他。
“红米种植虽然比打工挣得少,但稳定,而且能顾家。”余庆说,“咱们分两步走:动员已经结婚成家的、在外务工的中年人回来,种红米,照顾老人孩子;没结婚的年轻人继续在外面闯。这样,务工收入和农业收入两头保。”
他顿了顿:“红米价格稳定,不像蔬菜波动大。就算收入比不上打工,但加上能照顾家庭的优势,应该有人愿意回来。”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但具体谁回来、怎么安排、收入如何保障,需要详细规划。
庆功会开到很晚。散场时,余庆送苏婷去村口。月光很好,洒在新修的水泥路上,像铺了一层银霜。
“你真要让务工的人回来?”苏婷问。
“嗯。村里不能一直‘空心’下去。”余庆说,“劳务输出是过渡,不是终点。现在红米产业起来了,有了稳定收入,就该让一部分人回来,重建村庄。”
“那收入……”
“确实比打工少。”余庆坦诚,“但能顾家,能陪老人孩子,这个价值没法用钱衡量。而且——”他看向远处黑黢黢的山影,“芒弄村的未来,不能总寄托在外人身上。”
苏婷明白他说的“外人”指谁。她挽紧他的胳膊:“那林薇……她驻村期快满了,会走吗?”
余庆沉默了片刻:“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林薇的驻村期原本是三个月,现在已经两个半月了。但她从未提过离开的事,反而在县里申请了新的项目——要帮芒弄村建设“乡村振兴培训基地”,据说已经批了。
果然,一周后,林薇找到余庆,递上一份新文件。
“市委宣传部批准了,将芒弄村列为‘乡村振兴实践教学点’。”她说,“我需要继续驻村,负责基地建设和课程开发。申请延期三个月。”
余庆看着文件,上面盖着市委宣传部的红章。程序合规,理由充分。
“林干部,”他放下文件,“你已经在村里待了快三个月,市里那边的工作……”
“我已经协调好了。”林薇打断他,“部里支持我在基层实践。余书记,你放心,我不会耽误工作,只会做得更好。”
话说到这份上,余庆无法拒绝。组织程序上的事,他不能硬扛。
晚上,他跟苏婷通电话时说起这事。电话那头沉默了很长时间。
“三个月之后又三个月。”苏婷的声音很轻,“余庆,她这是要扎根不走了。”
“她有她的工作……”
“工作?”苏婷笑了,笑声里有点苦,“什么工作需要在一个村里待半年?干脆把户口迁过来算了,你们俩当一对野鸳鸯,我也省心。”
“说什么胡话。”余庆皱眉。
“我说的是实话!”苏婷忽然提高了声音,“她就是要耗,耗到你习惯她,耗到村里离不开她,耗到我受不了自动退出!余庆,你看不出来吗?”
余庆沉默了。他看得出来,但他没办法。
“对不起。”最后,他只能说。
电话那头,苏婷的呼吸声很重,良久,她说:“算了。我相信你。但我不相信她。余庆,你记住——你要是敢对不起我,我……我就……”
“就怎样?”
“我就把你的红米田全毁了!”苏婷恨恨地说,然后挂了电话。
余庆拿着手机,哭笑不得。但心里沉甸甸的。
他知道,苏婷的压力太大了。林薇的存在,像一根刺,扎在他们之间。而他,暂时拔不掉这根刺。
第二天,村里开会讨论扩大红米种植的事。林薇作为“乡村振兴培训基地”负责人,也参加了。
会上,余庆公布了让部分务工人员回流的计划。大多数人都支持,但也有人担心:“回来的人,收入少了,会不会有怨言?”
“所以要做好思想工作。”余庆说,“更要做好产业规划——红米不能只卖原料,要深加工,要提附加值。比如做红米粉、红米酒、红米糕点,这些附加值高,能增加收入。”
“深加工需要设备,需要技术,需要资金。”老岩支书愁眉苦脸,“咱们哪有钱?”
一直没说话的林薇这时开口:“我可以申请项目资金。市里有农产品深加工专项扶持,最高能批五十万。”
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
余庆却皱起眉:“林干部,这个资金申请,村里需要匹配什么条件?”
“需要可行性报告,需要市场分析,需要技术方案。”林薇说得很流畅,“这些我可以帮忙做。但前提是——村里要确定发展方向,要有人专门负责这个项目。”
她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人,最后落在余庆脸上:“余书记,你觉得呢?”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余庆。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诱惑——五十万,对芒弄村来说是天大的数字。有了这笔钱,红米深加工就能起步,产业就能升级,回流的村民收入就有了保障。
但代价是,林薇会更深地介入村里的发展,会在村里待更久。
余庆沉默了很久。他看向窗外,梯田里的红米在阳光下泛着暗红色的光泽,风吹过,麦浪翻滚。
那是芒弄村的根,是几百口人的希望。
他不能因为个人情感,就拒绝村里发展的机会。
“可以。”他终于开口,“但项目由村里主导,林干部协助。所有决策,必须经过村民代表大会。”
“没问题。”林薇笑了,笑容里有种胜利的意味。
散会后,余庆一个人站在田埂上。陈明拿着测量仪器走过来,看他脸色不对,小心翼翼地问:“余书记,你怎么了?”
“没什么。”余庆摇摇头,“陈明,你说红米深加工,真的可行吗?”
“技术上完全可行。”陈明很肯定,“红米的营养价值高,做功能性食品很有前景。但市场推广是难点——需要品牌,需要渠道,需要营销。”
“这些林薇都能解决。”
“是啊。”陈明推了推眼镜,“林干部……确实很厉害。”
余庆没说话。他望着远处,山峦起伏,天空湛蓝。
芒弄村在变好,在朝着脱贫的目标稳步前进。
但他心里,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就像这春天的风,温暖里带着料峭。
就像这红米的生长,欣欣向荣,却也暗藏风雨。
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更难走。
但他必须走下去。
为了芒弄村,为了这里的人。
也为了,守住心里那份最初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