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最后一天的傍晚，林薇的车没有像往常那样驶离芒弄村。
余庆从加工厂检查完回到村委会时，看见她的白色SUV还停在院子里。车灯亮着，发动机没熄，林薇靠在车门上，望着远处渐渐暗下去的梯田。
“林干部还没走？”余庆走过去。
林薇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疲惫和柔软。她没有化妆，眼下的黑眼圈很明显，头发随意扎着，有几缕散在耳边。
“我刚提交了延期申请。”她说得很平静，“再留三个月。”
余庆愣住了。
“加工厂刚投产，需要稳定运行。红米酒下个月才能出窖，销售渠道还没完全打通。”林薇继续说，语气像在汇报工作，“而且年底脱贫评估快到了，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我想帮你把这最后一程走完。”
她说的是“帮”，但余庆听出了别的意思。
“林干部，这不合……”
“合不合规，组织上会判断。”林薇打断他，“申请已经交到市委宣传部了，部领导原则上同意。毕竟芒弄村现在是典型，年底脱贫摘帽是大事，需要有人协助。”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下来：“余庆，你就当……这是我最后的要求。让我陪你把这件事做完，然后我就走。再也不来烦你。”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脸上，给她的轮廓镀上一层温柔的金边。这一刻的林薇，没有了往日的锋芒和锐气，只剩下一种近乎恳求的柔软。
余庆沉默了。他知道自己应该拒绝，应该说“不用了，村里能搞定”，应该说“你已经帮了很多，该回去了”。
但看着她的眼睛，那些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因为她说的是事实。加工厂刚起步，红米深加工是全新的领域，岩保他们还在摸索阶段。年底脱贫评估要求严，材料复杂，他一个人确实分身乏术。
更重要的是，芒弄村真的需要这些帮助。
“为什么？”最后，他只问了这三个字。
林薇笑了，笑容里有点苦：“因为……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一个人。”
她抬起头，看着他：“余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知道你心里有人。但喜欢一个人，不是我能控制的。前面的恩恩怨怨我不想再提了，那些手段、那些算计，现在想想挺没意思的。”
她往前走了两步，离他很近：“我就想用这短暂的时间，陪你走一段。陪你看着芒弄村脱贫摘帽，陪你完成这件你想做的事。然后，换一段美好的回忆，行吗？”
夜风吹过来，带着红米田的清香。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更远处是加工厂机器的微弱轰鸣。
余庆站在那儿，像一尊石像。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拒绝吗？拒绝一个真心想帮忙的人？拒绝一个放下所有姿态、只想留下美好回忆的人？
接受吗？接受意味着接下来三个月，林薇会继续留在村里，继续在他身边。苏婷会怎么想？他自己心里那道防线，还能守住吗？
“林干部……”他艰难地开口。
“叫我林薇吧。”她轻声说，“就这三个月。”
最终，余庆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他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进村委会。
那晚，他给苏婷打电话。电话接通后，他沉默了很久。
“她又留下了，是不是？”苏婷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嗯。申请延期三个月，帮村里准备脱贫评估。”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叹。
“苏婷，我……”
“你不用解释。”苏婷打断他，“我知道你会答应。因为她是真的能帮忙，因为芒弄村需要她。这些我都知道。”
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发颤：“但我就是……难受。余庆，我难受。”
“对不起。”余庆只能说这三个字。
“我不要对不起。”苏婷的声音带着哭腔，“我要你保证，三个月后，她一定走。我要你保证，这三个月，你不会……”
“不会。”余庆很坚决，“苏婷，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但我害怕时间。”苏婷说，“三个月，九十天。她天天在你身边，天天帮你解决难题，天天陪你工作到深夜……余庆，我也是女人，我知道这种陪伴的力量。”
这话说得余庆心里一沉。
“我会注意分寸。”他承诺，“所有工作都在公开场合，所有接触都有人在场。”
苏婷沉默了很久，最后说：“好。我相信你。”
挂了电话，余庆在办公室里坐到深夜。窗外的芒弄村很安静，只有加工厂的值班灯还亮着。
他知道，接下来的三个月，会很难熬。
但为了芒弄村，他必须熬过去。
九月，芒弄村进入了脱贫攻坚的最后冲刺阶段。
加工厂正式投产后的第一批红米粉，在电商平台上线三天就售罄。岩香忙得团团转，林薇帮她重新设计了产品详情页，拍摄了生产过程的视频，还联系了几家美食博主做推广。
“林姐，这个博主粉丝五十多万！”岩香兴奋地指着电脑屏幕，“她说愿意免费帮我们推广，只要寄样品给她就行！”
林薇笑着点头：“她是我的大学同学，现在做美食自媒体。我跟她说了咱们村的情况，她很愿意帮忙。”
类似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林薇的人脉和资源，像一张无形的网，将芒弄村的产品推向更广阔的市场。
红米酒出窖那天，村里像过年一样热闹。第一坛酒开封时，醇厚的酒香弥漫了整个车间。刘雨取样检测，酒精含量12.5%，口感柔和，带着红米特有的甘甜。
“可以上市了。”林薇尝了一小口，眼睛亮了，“这个品质，可以走高端路线。我联系了几家精品超市和高端餐厅，他们很有兴趣。”
但销路打开的同时，问题也来了。
一天下午，岩保急匆匆找到余庆：“余书记，磨粉机出故障了！磨出来的粉粗细不均，根本达不到标准！”
余庆赶到车间时，林薇已经在检查机器了。她挽起袖子，手上沾满机油，正和技术员一起拆解设备。
“轴承磨损，需要更换。”技术员检查后说，“但这个型号的轴承，县里没有，得去省城买。”
“要多久？”
“订货加物流，至少三天。这三天，生产线就得停。”
三天，意味着积压订单无法按时发货，意味着可能失去刚建立的客户信任。车间里，工人们面面相觑，气氛凝重。
林薇擦了擦手上的油污，拿出手机走到一边。五分钟后，她回来：“解决了。我在省城的朋友公司有这种轴承，他让司机马上送过来，最晚明天中午到。”
岩保松了口气：“林干部，太谢谢你了！”
林薇摇摇头：“先别谢。等轴承到了，抓紧换，抓紧生产。延误的订单，我会跟客户解释。”
她看向余庆：“你跟我来一下。”
两人走到车间外面。傍晚的风吹过来，带着秋意。
“余庆，你看到了吗？”林薇轻声说，“这就是现实。设备会坏，供应链会断，客户会流失。芒弄村要走产业化道路，这些坎儿一个都绕不过去。”
“我知道。”余庆说，“所以我才需要你的帮助。”
“但我不可能永远在这里。”林薇看着他，“等我走了，下次设备再坏，你们怎么办？难道每次都打电话让我帮忙？”
余庆沉默。
“所以，这三个月，我不只要帮你们解决问题，更要教你们怎么预防问题、怎么自己解决问题。”林薇说得很认真，“我已经联系了设备厂家，让他们派技术员过来做系统培训。以后常见的故障，村里人自己要学会修。”
她顿了顿：“还有供应链。不能只依赖一两家供应商，要多找几家备选。这些，我都列在计划里了。”
余庆看着她，忽然发现这几个月，林薇真的变了。她不再只是单纯地“帮忙”，而是在思考怎么让芒弄村真正站起来。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为什么要做这么多？”
林薇笑了：“因为我想让你记住的我，不是一个只会添乱的女人，而是一个真的帮过你、真的为芒弄村做过实事的人。”
这话说得很直白，也很坦然。
余庆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感激，愧疚，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林薇，”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谢谢你。”
林薇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后迅速黯淡下去：“不用谢。我做这些，不是为了听你说谢谢。”
她转身走回车间，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那天晚上，余庆在笔记本上写下：
“九月十日，晴。林薇延期三月，坦言只为陪伴走完最后一程。其人转变甚巨，从对抗到扶持，从算计到坦诚。今设备故障，其解困之法，更思长远之策。此女若无私心，实为干才。
然，苏婷之虑日深，吾心之负日重。公义私情，难两全。唯恪守本分，严循规矩，待三月期满，各归其位。
芒弄脱贫在即，当专注于此。余者，皆浮云。”
写完后，他合上本子，走到窗前。
加工厂的灯还亮着，工人们连夜更换轴承，赶明天早上的生产。
更远处，苏婷家的方向，一片漆黑。
他知道，此刻苏婷一定也没睡。
三个人的纠缠，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
而他，必须在网中保持清醒，保持坚定。
为了芒弄村，为了承诺，也为了心里那份最初的情感。
夜还很长。
路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