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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园里的风,带着湿土和草木凋零的气息,吹干了周芷宁脸上的泪痕,留下紧绷而冰凉的触感。她在母亲墓前蹲了太久,双腿已经麻木,心脏却因为那场毫无保留的倾诉,反而奇异地轻松了些许。那些纠缠如乱麻的情绪,似乎并未找到明确的答案,但将它们交付给这片沉默的土地和母亲永恒的凝视后,重量仿佛被分担了一些。
她扶着冰冷的墓碑,有些踉跄地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照片上母亲温婉的笑容,轻声道:“妈,我下次再来看你。”
转身,沿着来时的青石板路往回走。脚步不再像来时那般沉重虚浮,虽然依旧缓慢,却多了一丝踏实的坚定。她需要时间消化刚才的自我剖白,需要理清对祁夜那复杂难辨的感情,但至少在此刻,她感觉自己触摸到了一丝久违的、内心的平静。
墓园入口处,黑色的轿车如同沉默的野兽,静静蛰伏。副驾驶上的保镖看到她出来,立刻下车,为她拉开了后座车门,姿态恭敬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监视。
周芷宁没有多看,弯腰坐了进去。车内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香氛味道,将她从墓园清冷肃穆的氛围中迅速剥离。
“回别墅。”她轻声对司机说,然后便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她需要这段车程来缓冲,来将自己重新武装,以应对回到那个华丽牢笼后必然要继续面对的、与祁夜之间无声的战争。
车子平稳地驶离郊区,汇入市区的车流。周芷宁一直闭目养神,直到司机略带迟疑的声音响起:
“周小姐,前面路段好像发生了交通事故,有点堵。可能需要绕行,会经过市中心,您看……?”
周芷宁睁开眼,看向窗外。果然,前方的车流停滞不前,鸣笛声此起彼伏。她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可以。”
车子缓缓驶入旁边的岔路,拐向了市中心方向。窗外的景象瞬间从郊区的宁静变成了都市的繁华与喧嚣。高楼林立,霓虹闪烁,人流如织。周芷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对她而言,熟悉又陌生。她被祁夜“保护”得太好,几乎快要忘记这座城市原本鲜活躁动的脉搏。
在一个红灯前,车子停下。旁边是一家装潢精致的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后,坐着三三两两悠闲的顾客。
周芷宁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随即,猛地定格!
靠窗的一个位置上,坐着一个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的男人——李轩。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正和对面的一个年轻女孩谈笑风生。那女孩看起来年纪很轻,打扮时髦,脸上洋溢着被宠爱的、无忧无虑的笑容。李轩看向她的眼神,带着周芷宁曾经也十分熟悉的、那种温柔和纵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凝固。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留下空洞的悸痛。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和冰冷。
是他。
这个曾是她整个少女时代的光,曾是她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未来,也是亲手将她推入地狱、让她对人性彻底绝望的元凶之一。
背叛的画面,如同陈旧却清晰的默片,在她脑海中飞速闪回——他拥着另一个女人走进酒店的背影;他面对质问时,那不耐烦又带着轻蔑的眼神;他在她最需要支持、因为失去孩子而痛不欲生时,递过来的那一纸冰冷的解除婚约协议……
那些被她强行压抑、用抑郁和自毁倾向覆盖的愤怒、委屈和不甘,如同休眠的火山,在这一刻被猛地引爆,几乎要冲破她的胸腔!
她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一丝平静。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呼吸变得急促而不稳。
副驾驶上的保镖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常,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李轩。保镖的脸色微微一变,立刻通过耳麦低声汇报了几句,然后透过后视镜,警惕地观察着周芷宁的反应。
绿灯亮了。后面的车辆发出催促的鸣笛声。
司机迟疑地看向周芷宁,又看向保镖。
是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还是……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咖啡馆里的李轩似乎感觉到了窗外过于持久的注视,下意识地转过头来。
他的目光,穿过透明的玻璃窗,与车内周芷宁冰冷而空洞的视线,直直地撞在了一起!
李轩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愕,甚至……是一丝慌乱。他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再次见到周芷宁。
他看起来有些局促,下意识地松开了握着咖啡杯的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隔着玻璃和距离,什么声音也传不过来。
他对面的年轻女孩也注意到了他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好奇地看向窗外,看到了车里的周芷宁,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空气仿佛凝固了。车窗外是喧嚣的城市,车窗内是死寂的对峙。
周芷宁看着李轩那张曾经让她魂牵梦萦,如今却只感到麻木和……一种奇异平静的脸。她以为再次面对他,自己会崩溃,会失控,会恨不得冲上去质问他、撕碎他。
但是,没有。
预想中的山崩地裂并没有到来。那瞬间爆发的激烈情绪,如同涨潮的海水,在达到顶峰后,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退去,留下了一片空旷而冰冷的沙滩。
恨吗?也许还有。但更多的,是一种极致的疲惫和……漠然。
这个男人,连同他带来的那些痛苦,似乎已经是很久远、很久远以前的事情了。远到……仿佛是她上辈子的劫难。而现在,她正身处另一个,由祁夜亲手打造的、更加复杂难解的漩涡之中。与祁夜带给她的、那种交织着恨意、恐惧、依赖和一丝扭曲暖意的极致情感相比,李轩的背叛,竟然显得……有些单薄和可笑了他带给她的痛苦是尖锐的,是撕裂性的,而祁夜带给她的,是缓慢的、无孔不入的窒息与偶尔透气的矛盾。
她看着李轩脸上那显而易见的慌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或许只是她的错觉),忽然觉得,他也不过如此。一个在她人生最低谷时,选择了逃避和背叛的、懦弱而现实的男人。他甚至不配再激起她更多的情绪。
司机再次看向周芷宁,用眼神请示。
周芷宁收回了目光,不再看咖啡馆里那场尴尬的僵局。她重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
“开车吧。”
司机如蒙大赦,立刻踩下油门,车子平稳地驶离了路口,将那个承载着她过去耻辱和伤痛的场景,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车内一片死寂。
保镖透过后视镜,看着后座上面无表情、仿佛睡着了一般的周芷宁,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诧异。他原本以为会看到一场情绪失控,甚至做好了强行将她带离的准备。然而,什么都没有。她的平静,反而让人更加不安。
周芷宁确实很平静。
但这种平静,并非源于释怀或原谅。而是一种……彻底的剥离。像看待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的闹剧。李轩,以及他所代表的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在她心里,好像真的死了。
只是,当车子最终驶回那座熟悉的、如同堡垒般的别墅时,周芷宁睁开眼,望着那扇缓缓打开的、象征着禁锢的铁门,一个冰冷的念头,悄然浮上心头。
李轩看到了她。看到了她坐在这样一辆豪车里,身边跟着显而易见的保镖。
他会怎么想?
而这件事,几乎毫无疑问,会通过保镖的汇报,立刻传到祁夜的耳朵里。
以祁夜那病态的占有欲和偏执的性情,他会有什么反应?
周芷宁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极其轻微地、勾起了一抹近乎自嘲的、冰冷的弧度。
山雨,欲来。
(第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