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躺在地毯上,屏幕还亮着,那条短信像一只冰冷的眼睛,凝视着天花板。周芷宁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仿佛被那行字钉在了原地。
**“他毁掉玫瑰,是因为那天下午你在花园里见了不该见的人。问问你自己,你忘了谁吗?”**
忘了谁?
她机械地弯腰捡起手机,指尖冰凉。短信来自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区号是本地的。她回拨过去,听筒里传来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空号。显然是用一次性手机卡发送的。
周芷宁坐到床边,强迫自己深呼吸。冥想技巧,观察呼吸,观察情绪。吸气——胸腔扩张,但堵着一团棉花。呼气——棉花还在,沉甸甸地压着。
她闭上眼睛,努力回溯上周三下午的记忆。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她吃完午饭,大概一点半左右去了画室。画的是那幅水彩风景——远处的山,近处的树,一条想象中的小溪。她记得自己调了三种不同的绿色,记得画笔在纸上晕染的感觉,记得窗外的鸟鸣。
然后呢?
她画了多久?中途有没有离开过画室?
记忆在这里出现了断层。就像一本被撕掉几页的书,前后情节连贯,但中间的关键部分不见了。她只记得自己大概四点多放下画笔,因为阳光开始西斜,阴影改变了画面的色调。然后她下楼喝了杯水,和张姨聊了几句天气。再然后……就是晚餐时间,祁夜回来了。
从一点半到四点,这两个半小时里,发生了什么?
周芷宁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她的目光落在床头柜的药盒上。李医生说过,某些精神类药物可能影响记忆,尤其是短期记忆。但她服用的帕罗西汀主要调节血清素,不应该导致明显的记忆缺失。而且,她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
除非……除非她吃的根本不是帕罗西汀。
这个念头让她胃部抽搐。她又想起那粒粉色安慰剂,想起祁夜给她看的实验室报告,想起匿名者的警告。如果她现在吃的药有问题,如果祁夜一直在用药物控制她……
不。周芷宁用力摇头,试图甩掉这些疯狂的猜想。祁夜昨天凌晨的表现那么真实,他对她流产秘密的理解那么深刻。那不是一个操纵者能伪装出来的共情。
但匿名者的短信又那么具体。具体到指出“花园”,指出“见了不该见的人”,指出“他毁掉玫瑰是因为这个”。
她需要证据。她需要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失去了某段记忆。
周芷宁走出卧室,下楼。张姨正在厨房准备下午茶的点心,看见她,笑着问:“周小姐醒了?祁先生出去办事了,说晚饭前回来。我给你热杯牛奶?”
“不用了,谢谢。”周芷宁走进客厅,目光扫过四周。家里有监控,祁夜说过。主要入口、走廊、客厅、书房都有。但花园……花园有吗?
她记得祁夜提过,花园的监控主要是为了防止有人翻墙,摄像头对着围墙和主要通道,但玫瑰花丛那个角落……她不确定。
“张姨,”周芷宁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随意,“上周三下午,我是不是在花园待过?”
张姨从厨房探出头,擦了擦手,回忆道:“上周三?我想想……哦,那天下午您不是在画室画画吗?我三点左右给您送过一次水果,您还在画画呢。”
“那之后呢?我有没有出去过?”
张姨皱起眉头,努力回忆。“之后……我好像记得您四点多下来喝了水?然后就在客厅看书了。花园……我不确定。怎么了周小姐?”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不起来那天下午做了什么。”周芷宁笑了笑,掩饰内心的不安,“可能画画太投入了。”
她转身上楼,回到画室。那幅水彩画还靠在墙边,已经干了。她仔细看画纸边缘——没有折痕,没有污渍,一切正常。但当她凑近看时,发现调色盘边缘有一点奇怪的痕迹。
不是颜料。是泥土,干涸的、褐色的泥土,嵌在调色盘的木质缝隙里。
周芷宁用手指抠下一点,捻了捻。确实是泥土。她画画时很小心,很少会把颜料弄到调色盘外面,更别说泥土了。除非……她去过花园,鞋底沾了泥土,然后又碰到了调色盘?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右手食指的指甲缝里,似乎也有一点褐色的残留。非常细微,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证据。微不足道,但确实存在的证据。
她可能真的去过花园。但见了谁?为什么完全不记得?
周芷宁感到一阵眩晕。她扶住画架,稳住身体。记忆的不可靠性让她恐惧——如果连自己经历过什么都不确定,那她还能相信什么?
手机又震动了。这次是祁夜。
“醒了?”他的声音从听筒传来,背景音很安静。
“嗯。”周芷宁努力让声音平稳,“你在哪儿?”
“在外面处理点事。晚上想吃什么?我带回来。”
“随便。”她停顿了一下,“祁夜,家里的监控录像,你能调出来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我想看看上周三下午的录像。”周芷宁选择部分真实,“我那天好像把一条项链摘下来放在什么地方,找不到了。想看看是不是掉在花园里了。”
这个借口很拙劣,但她一时想不到更好的。
祁夜又沉默了一会儿。“好,我回来帮你查。不过监控录像只保存七天,上周三的……可能已经自动覆盖了。我让安保部门查一下备份。”
“谢谢。”
挂断电话,周芷宁感到一阵虚脱。她在撒谎,祁夜可能也在撒谎。他们之间,信任依然脆弱得像一层薄冰,而此刻,冰面正在出现裂痕。
她走到窗前,看着花园。阳光下的玫瑰花丛已经重新栽种,新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那个角落,如果她真的在那里见过什么人,会是谁?
不该见的人。这个描述很模糊——是祁夜不允许她见的人?还是对她有危险的人?或者,是某个她不愿意见到的人?
她的思绪飘向李轩。那个前未婚夫,破产后不知所踪。他会来找她吗?有可能。但祁夜绝不会允许他接近。如果她真的在花园见了李轩,祁夜毁掉玫瑰的行为就有了另一种解释——不是发泄,而是抹去痕迹,掩盖那次会面。
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她不记得?李轩对她做了什么?
无数种可能性在脑海里翻腾,每一种都让她更加不安。
下午四点,祁夜回来了。他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蛋糕盒,说是城东那家很有名的甜品店的新品。周芷宁接过,勉强笑了笑。
“监控的事问了吗?”她问,尽量显得随意。
“问了。”祁夜脱下外套,坐在沙发上,揉了揉眉心,“安保部门说,上周三下午花园那个区域的监控……出了故障。”
周芷宁的心沉了下去。“故障?”
“嗯,从下午两点到四点半,那段录像文件损坏了,无法读取。”祁夜抬头看她,眼神里有她读不懂的情绪,“巧合得有点奇怪,对吧?”
太巧了。巧得不像巧合。
“其他区域的呢?”周芷宁追问,“比如画室门口,或者走廊?”
“那些正常。”祁夜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打开,递给她,“这是画室门口的监控,时间轴你自己拉。”
周芷宁接过平板,手指微微发抖。她找到上周三下午的时间段,开始播放。
画面是黑白的,但很清晰。画室门紧闭。时间戳显示13:28,她端着水杯走进画室。然后门关上。
快进。14:15,门没开过。
快进。15:30,门依然紧闭。
16:05,门开了。她走出来,伸了个懒腰,然后下楼。
整整两个半小时,她没有离开过画室。
但调色盘上的泥土怎么解释?指甲缝里的残留怎么解释?
“看完了?”祁夜问。
周芷宁点头,把平板还给他。她的脑子很乱。监控显示她一直在画室,但物理证据又暗示她可能去过花园。哪个是真的?还是说,两个都是真的——她确实在画室,但也确实去过花园?这怎么可能?
除非……监控被篡改了。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发冷。如果祁夜能篡改监控,那么她所看到的“证据”就毫无意义。她陷入了一个无法验证真假的循环。
“项链很重要吗?”祁夜问,观察着她的表情。
“不是很贵重,但有纪念意义。”周芷宁避开他的目光,“算了,可能我记错了,可能根本没带出去过。”
祁夜没有追问。他切了蛋糕,递给她一块。“尝尝,据说朗姆酒味道的,你会喜欢。”
周芷宁接过,小口吃着。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但她食不知味。
“宁宁,”祁夜突然开口,“你有没有觉得……最近家里有点不对劲?”
周芷宁手里的叉子差点掉下来。“什么意思?”
“我也说不清楚。”祁夜靠在沙发上,眼神望向窗外,“就是感觉……有人进来过。不是小偷,而是……像在试探什么。书房里的文件顺序不对,我常看的一本书被人动过,还有……”他停顿,“花园的监控故障得太巧了。”
周芷宁的心脏狂跳。他在暗示什么?还是说,他在试探她?
“你怀疑有人潜入?”她尽量让声音平稳。
“可能。”祁夜转头看她,“所以我加强了安保,换了密码锁,还在一些隐蔽的地方加了摄像头。没告诉你,是怕你紧张。”
新的摄像头。周芷宁想起枕头下的药瓶,想起那张存储卡。如果祁夜真的加了隐蔽摄像头,那么匿名者放东西的过程可能被拍下来了。但祁夜为什么没说?
“拍到什么了吗?”她问。
“还没有。”祁夜摇头,“但如果有人再来,一定会留下痕迹。”
晚餐时,两人都吃得心不在焉。周芷宁不断回想那个下午,试图从记忆的碎片中拼凑出真相。但越想,越模糊,就像抓着一把沙子,握得越紧,流失得越快。
晚上八点,她决定做一件事。
她走进浴室,锁上门,然后打开手机录音功能。这是李医生教她的方法——当记忆出现矛盾时,尝试在放松状态下进行自我回溯,用语言描述所有能想起的细节,哪怕它们看起来无关紧要。
她坐在马桶盖上,闭上眼睛,深呼吸,然后开始低声说话:
“今天是十月二十五日,我在尝试回忆上周三下午,十月十八日,发生的事情。那天天气很好,阳光充足。我一点半左右进入画室,开始画一幅水彩风景。调色盘上有钛白、酞青蓝、永固浅绿、中铬黄……我画了远山,用了湿画法,让颜色自然晕染……”
她尽可能详细地描述绘画过程,每一个步骤,每一种颜色的使用。然后,她开始描述身体的感觉:
“我记得画画时,右手手腕有点酸,所以我停下来活动了一下。窗外的阳光很暖和,照在背上。我有点口渴,但不想中断,所以继续画。大概……画到一半的时候,我听到外面有声音。”
周芷宁停顿。这个细节突然浮现,像水底的石头被水流冲开覆盖的泥沙。
声音。什么声音?
她努力捕捉那个闪过的记忆碎片。“好像是……鸟叫声?不,不是。是……门铃声?不对,门铃声音不是那样。是……某种电子音?很短暂,然后就没了。”
她继续:“我放下画笔,走到窗边。画室的窗户对着花园侧面,能看到一部分玫瑰园。我往外看……外面没有人。阳光很好,花园很安静。”
然后呢?
周芷宁皱起眉头,努力深入。“我站在窗边,大概……一分钟?然后我回到画架前。但我不想继续画画了,我觉得……有点闷?想出去透透气。”
这个冲动很清晰。她确实想出去。
“我放下画笔,推开画室的门。走廊里很安静。我下楼……不对,我没有下楼。”记忆在这里出现了分歧,“我好像……直接去了走廊尽头的阳台?那个小阳台可以看到整个花园。”
是的,她想起来了。她没有下楼,而是去了阳台。从那里,她能看见花园的全貌,包括玫瑰园。
“我站在阳台上,手扶着栏杆。风吹过来,很舒服。我看向玫瑰园的方向……”
然后呢?
周芷宁的呼吸开始急促。记忆的雾气再次涌来,遮蔽了接下来的部分。她只记得自己站在阳台上,看着花园,然后……空白。
“然后我回到了画室。”她对着录音说,但声音里充满不确定,“我继续画画,直到四点多。”
可是如果只是站在阳台上看花园,为什么会有泥土?为什么会有“见了不该见的人”?
除非……她不只是站在阳台看。
除非,她后来下去了。
周芷宁睁开眼睛,关掉录音。她的手在发抖。这段自我回溯不但没有澄清疑惑,反而加深了矛盾。她感觉自己像站在迷宫中央,每条路都似曾相识,但每条路都可能通向死胡同。
她走出浴室时,祁夜正在书房打电话。门虚掩着,她能听见他压低的声音:
“……对,继续查那个号码。还有,周三下午所有进出小区的车辆记录,一辆都不要漏。重点是……白色轿车,中等型号,没有明显特征。”
白色轿车。周芷宁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的车就是白色的。
祁夜在查什么?难道他怀疑她自己开车出去见了人?
她轻轻退回卧室,关上门,背靠在门上。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爬上来,缠绕全身。如果祁夜真的在调查她,如果他认为她背叛了他,隐瞒了他……
那么,那些温柔,那些理解,那些共情的夜晚,又算什么?
周芷宁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苍白的自己。这张脸,这双眼睛,这个身体——它们属于她,但此刻,她感觉自己像个陌生人。一个连自己的记忆都无法信任的陌生人。
她打开底层抽屉,拿出那个装着粉色安慰剂的药瓶。三粒药片在瓶底滚动,发出细微的声响。
**“这些才是你该吃的。”**
如果她现在吃下这些安慰剂,停掉祁夜给的药,会发生什么?她会恢复真实的记忆吗?还是说,她会陷入更深的混乱?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个陷阱——让她主动停掉有效的药物,导致病情复发,从而证明她“需要”祁夜的控制。
周芷宁拧开瓶盖,倒出一粒粉色药片,放在掌心。它看起来那么无害,像一颗糖果。
门外传来脚步声。祁夜在敲门:“宁宁?睡了吗?”
周芷宁迅速将药片塞回瓶子,藏好抽屉。“还没。”
门开了。祁夜站在门口,穿着睡衣,头发微湿,像是刚洗过澡。“我刚才想起件事。”他说,表情有些犹豫,“上周三下午,大概三点左右,我打过电话回家。张姨接的,她说你在画画,问要不要叫你。我说不用。但后来我想了想……我好像听到背景音里,有其他人的声音。”
周芷宁的血液几乎凝固。“什么声音?”
“很模糊,听不清。”祁夜走进来,坐在床边,“像是……有人在说话,但离电话很远。也可能是电视声。我不确定。”
“你当时怎么不说?”
“因为不确定,不想让你多想。”祁夜看着她,“但现在,结合监控故障,还有你找不到的项链……我觉得可能真的有问题。”
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宁宁,如果那天下午真的有人来过,如果你见了谁,你可以告诉我。无论是什么情况,我们一起面对。”
他的手掌温暖,眼神诚恳。周芷宁看着他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相信,几乎要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匿名短信,药瓶,记忆的缺失,所有的恐惧和怀疑。
但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在床上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又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祁夜的目光扫过手机屏幕。虽然看不清内容,但这个动作本身已经足够可疑。
周芷宁迅速抓起手机,按灭屏幕。“垃圾短信。”她说,声音有点抖。
祁夜看着她,没有戳穿。但他的眼神慢慢变了——从关切,变成了审视,最后变成一种深沉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好吧。”他松开她的手,站起身,“早点睡。明天李医生约了复诊,我陪你去。”
他走出卧室,轻轻带上门。
周芷宁等到脚步声远去,才解锁手机看那条新短信。依然是那个空号发来的,只有一句话:
**“他在试探你。别相信他说的任何话。明天治疗时,问李医生关于‘记忆抑制药物’的事。你会知道真相。”**
记忆抑制药物。
这五个字像五根冰锥,刺进周芷宁的心脏。
她瘫坐在床上,手机从手中滑落。窗外,夜色深沉,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暗。
而在黑暗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某个被她遗忘的,但从未真正离开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