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大半月前的京师紫禁城。
文华殿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弥漫在殿内君臣心内的寒意。
崇祯面色铁青,端坐于御座之上,手指因用力而紧紧抓着龙袍的织金面料,指节泛白。
下方,内阁首辅薛国观、次辅程国祥、以及各部尚书都在。
此刻负责兵部事务的杨嗣昌,已经出京去湖广一带清剿张献忠等人,兵部由侍郎陈新甲代表出席。
殿内的一众重臣垂手肃立,个个脸色凝重,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前日,去宣镇颁布旨意的杜勋连滚带爬地回来了,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了他在榆河驿的“惊魂遭遇”。
他倒是没有明说是卢方舟的人马,只是实话实说地描述当时的场景。
将上千“悍匪”如何精准截道、如何凶神恶煞、如何搜走圣旨、以及最后那句“下次再送圣旨就砍脑袋”的警告,原原本本地描述了一遍。
殿内落针可闻。
傻子都明白,哪来的什么“摩云寨悍匪”!
在距离京城四十里的官道上,能出动上千精锐骑兵,目标明确,只抢圣旨还留下针对性警告的,除了那位正在宣大地区“协理戎政”的定北伯卢方舟,还能有谁!
“砰!”
崇祯猛地一拍御案,胸膛剧烈起伏,气的声音都在颤抖:
“猖狂!无法无天!朕的旨意都敢劫掠!他卢方舟眼里还有没有朝廷!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然而,此刻殿内的重臣们,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反应却颇为微妙。
这种时刻,内阁首辅肯定要先出来说话才行,薛国观果然率先出列,他此刻满脸义愤,慷慨陈词道:
“陛下!卢方舟此举,形同谋逆!劫夺圣旨,威胁天使,此乃十恶不赦之大罪!其跋扈之态,已昭然若揭!
臣恳请陛下,立刻下旨,夺其爵位,褫其官职,锁拿进京,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他一带头,其他几位阁臣、尚书也纷纷附和。
一时间殿内充满了对卢方舟骄横、目无君上、居功自傲、形同藩镇的痛斥之声,个个表现得义愤填膺,仿佛立刻就要请旨平叛。
然而,当崇祯那冰冷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丝期望问道:
“诸卿既知其罪,那么,谁愿为朕分忧?该如何行事,方能将卢方舟速速擒拿至京?”
刹那间,刚才还沸反盈天的文华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刚才骂得最凶的薛国观,此刻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刚才慷慨激昂的不是他。
这殿内的人哪个不是人精,薛国观心里跟明镜似的,骂卢方舟是政治正确,是一定要主动表态的。
但真要拿出具体方案?
别开玩笑了!
卢方舟可是手握数万刚刚经历过血火淬炼的精兵,盘踞宣府,连岳托、多尔衮等鞑酋都在他手下吃了大亏!
如果真的逼反了他,谁来抵挡?
难道要靠左良玉那些听调不听宣的军头,还是靠京营那些老爷兵?
万一局势彻底糜烂,这个责任谁来负?
盛怒之下的皇帝到时候需要出气筒,第一个倒霉的就是现在出主意的人!
崇祯看着这些鸟大臣的德性,心中更是烦躁,他转头看向陈新甲道:
“陈卿,你们兵部可有何妙策?”
陈新甲心中苦笑,他比在场的其他人都了解卢方舟的兵锋之锐和行事之果决,最后,他硬着头皮,斟酌着词语道:
“陛下,此事尚无实据,而且定北伯新立大功,在军中威望正隆,且宣大地处前沿,关乎京师安危。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稳妥为上,是否可观其后效……”
他的话,核心意思就是一个“拖”字诀。
奇怪的是,殿上的其他大臣一个个低头,竟无一人出来反对陈新甲的话。
看着底下这群刚才还义愤填膺,此刻却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股肱之臣”,崇祯只觉得一股逆血涌上心头,又是这样!
每次到了关键时刻,需要他们拿出担当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行了!”他猛地一挥袖子,声音中充满了失望与厌倦:
“都退下吧!此事……容后再议!”
他再次选择了搁置,如同鸵鸟将头埋入沙土,仿佛不去触碰,问题就不存在。
……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里,各种奏章和消息如同雪片般飞入紫禁城。
卢方舟悍然出兵介休,范家被满门抄斩、巨额资产被没收的消息传来……
宣大总督蔡瑜声泪俱下、控诉卢方舟“纵兵逼官、形同造反”的弹劾奏章送达……
山西巡抚宋贤的八百里加急紧随而至,言称卢方舟已兵围祁县、太谷,屠戮士绅在即,他欲亲率抚标营前往制止,恳请朝廷速发明旨……
就在崇祯被接连不断的消息与弹劾搅得心烦意乱,再也无法装聋作哑,硬着头皮再次召集重臣商议如何处置这烫手山芋。
和上次一样,群臣又是义愤填膺地痛斥卢方舟,正当他们口沫横飞说的激动的时候。
王承恩面色复杂地呈上了一份新的、来自宣府的六百里加急奏章。
而当这份奏章的署名,定北伯、协理宣大戎政、臣卢方舟映入眼帘时,整个文华殿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薛国观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目光紧紧盯着王承恩将奏章呈给崇祯。
崇祯接过后,深吸一口气,翻开了奏章。
随着目光在奏章上逐行扫过,他脸上的怒色渐渐被一种极度的震惊所取代,捏着奏章的手指开始微微颤抖。
奏章中,卢方舟详细罗列了以八大家为首的晋商集团,自崇祯初年以来的种种罪行。
“输粮秣于虏廷,资铁器于敌国”,具体到某年某月,通过何地,输送了多少石粮食、多少斤生铁。
“勾连边将,交通朝士”点出朝中哪些官员、哪些边将收取巨额贿赂,为其走私提供庇护。
“为虏销赃,坐地分肥”,直言建虏入塞劫掠所得金银细软,多由晋商低价收购,变相资助敌寇。
“散布流言,构陷忠良”,将此前朝中针对他的弹劾,直接归咎于晋商“重金贿买言官,欲毁朝廷柱石”。
而这所有指控的后面,还附上了一句话:
“所有往来账册、密信原件、贿银记录,俱已查抄封存,部分随本附上,恭呈御览。”
崇祯颤抖着拿起随奏章一同送来的一个小木匣,打开,里面是几本账册以及几封密信的原件。
他先打开一份密信,竟是范文程亲笔,与范永斗商议如何利用朝中关系,打压不合作的边将!
崇祯把信扔到一边,随手翻了几页账册后,一股寒意,从他的尾椎骨沿着脊柱瞬间窜上了天灵盖,让他浑身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
“噗通”一声,账册被崇祯重重砸在御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