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爷府那场血腥外室风波，终究没能被胤禩的手腕完全捂死在城南的小院里。
京城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灵敏的耳朵和传话的嘴。
御史们虽因隆科多抗旨之事正在风口浪尖，不敢贸然上奏弹劾“治家不严”这等看似“小事”，但“八爷外头养了人，福晋提着刀打上门，闹得满院子血”的秘闻，却如同秋日里最轻最细的蛛丝，悄然飘散在京城的街巷坊间、茶楼酒肆，最终缠绕进各府后宅女眷们的私语中。
胤禟初时安排人散播消息，原是想借御史的折子给胤禩当头一棒，未曾料到隆科多与李四儿之事会抢先一步爆发，且引得康熙震怒如雷霆霹雳。
他心中略感遗憾，那准备好的弹劾奏章终究没能送到御前。然而，这无形的流言，其渗透力与破坏性，有时反比明面上的申饬更甚。
它不似圣旨那般雷霆万钧，却如三月里连绵的阴雨，悄无声息地浸润、瓦解着胤禩多年精心构筑的“温润如玉”、“夫妻和睦”、“家风清正”的完美壁垒。
一些原本看好胤禩才干与“贤名”，甚至动了联姻心思的中层官员或没落世家，心中不免敲起了小鼓，泛起了嘀咕。
嫡福晋竟是这般悍妒暴戾，行事毫无顾忌，宛若疯妇；八爷本人瞧着光风霁月，背地里却也置办外宅，惹出这等不堪风波，可见“齐家”一道上，颇有欠缺。
那些真正将女儿捧在手心疼爱的人家，私下里已开始重新掂量：“八爷府……门楣是高，瞧着前程也好，可这内里规矩，听着实在让人心惊。
我家闺女自小娇养，性情最是和顺不过，若是嫁过去，对上那样一位厉害主母，娘家又无泼天势力撑腰，岂不如羊入虎口？万一……万一也像那外室一般，悄无声息地折在后院……”
思及此，不少人已暗暗打定主意，宁可女儿低嫁门风清正、后院安宁的殷实人家，也绝不往那瞧着光鲜、内里却可能腌臜不堪的浑水里趟。
一时间，胤禩在部分注重家风、疼爱子女的官员勋贵心中，那层“贤王”的釉彩，悄然剥落，露出了底下不甚光洁的坯胎。
不过，此刻的胤禟，已然无暇也无意再去细细品味胤禩那边的余波与损失了。
对他而言，当下有远比那重要千百倍的头等大事——他的嫡长女，御赐名“乌灵珠”的小格格的洗三礼。
因着在康熙万寿圣节当日降生的“祥瑞”之名，更因着皇帝御口亲赐“乌灵珠”的殊荣，这位九爷府刚满三日的小格格，还未正式与外人相见，便已成为京中众多目光汇聚的焦点。
这份恩宠，便是大阿哥胤禔那位真正的嫡长孙女当年降生时，也未曾享得。
这无疑给九爷府、给胤禟和塔娜，带来了实实在在的荣光与体面，连带着宜妃在宫中都觉面上有光，腰杆更直了几分。
洗三这日，九阿哥府邸内外焕然一新，张灯结彩，处处透着精心布置的喜气。
府门高悬红绸，檐下悬挂着寓意吉祥的八角宫灯。仆役们个个穿着簇新的衣裳，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笑容，穿梭忙碌，却井然有序。空气中似乎都飘散着淡淡的酒香、果香和喜庆的炮仗余味。
天刚泛起鱼肚白，五福晋他塔喇氏与十福晋嘎鲁玳的马车便前一后地停在了九爷府侧门。
五福晋是胤禟的亲嫂子，性情温婉端方，处事稳妥；十福晋是塔娜在京城最交心的闺蜜，蒙古格格的爽利热情与护短心性，在塔娜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两人这般早至，便是存了全心帮忙的心思，要替尚在月子中不能见风的塔娜，将今日前来道贺的众多女眷妥帖周全地招呼好。
塔娜所居的正院内室，炭火暖融，门窗紧闭，帘幔低垂，隔绝了外间的微寒与喧嚣。
她半靠在暖炕上，身下是厚厚的软垫，身上盖着轻柔保暖的锦被，产后尚显苍白的面容上，因着喜悦和室内暖意，泛着浅浅的红晕。
见两位妯娌携手进来，她眼中立刻漾开真切的笑意与感激，忙要起身相迎。
“快躺着别动！”五福晋连忙快走几步上前，轻轻按住塔娜的肩膀，语气温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月子里最忌劳神费力，咱们之间，哪用这些虚礼？”
嘎鲁玳更是直接，一屁股坐在炕沿，握住塔娜的手，仔细端详她的脸色，眉头微蹙：“脸色还是有点白，昨晚没睡好？是不是乌灵珠闹你了？这小丫头，白天瞧着乖，晚上可精神？”虽是抱怨的语气，却满是亲昵。
塔娜心中暖流涌动，反握住嘎鲁玳的手，又对五福晋歉然笑道：“劳烦五嫂和嘎鲁玳这么早过来，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外头那些迎来送往、招呼应酬的事，少不得要辛苦你们二位了。我这身子不争气，出不得门，只能干看着……”
“又说傻话！”五福晋嗔怪地打断她，目光已被奶嬷嬷抱过来的乌灵珠吸引过去。
她小心翼翼地从奶嬷嬷手中接过那个包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张粉雕玉琢小脸的襁褓。
小丫头刚饱餐一顿，正精神着，乌黑如点漆的眸子懵懂地转着，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抱着她的陌生妇人，小嘴巴无意识地吐着泡泡，发出轻微的“噗噗”声，那副天真无邪的娇憨模样，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五福晋抱着这软乎乎、暖烘烘的小肉团，只觉得心尖都软了。
她已有了聪明伶俐的嫡长子弘昇，与五爷胤祺的感情也是历经波折后愈发融洽，如今万事顺意，唯独还盼着能再添个贴心贴肺的小女儿。
眼见老九家这闺女，一落地便带着“与皇玛法同诞”的祥瑞光环，更得御口亲赐嘉名，这份泼天的福气与荣宠，她如何能不羡慕向往？
此刻听着塔娜的客气话，她一边轻摇着怀里的乌灵珠，一边由衷笑道：“九弟妹快别这么说！咱们是一家人，骨肉至亲，什么辛苦不辛苦的？你能平安顺产，母女均安，就是咱们阖府上下最大的喜事！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巴不得多来沾沾咱们小格格的福气喜气！” 她语气诚挚，带着长嫂特有的宽和与祝福，目光落在乌灵珠的小脸上，满是喜爱。
嘎鲁玳见状，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玲珑、绘着五彩娃娃的拨浪鼓，轻轻摇晃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咚咚”声，逗引着五福晋怀里的乌灵珠。
小丫头的眼珠子果然跟着声音转动，咧开没牙的小嘴，露出一个模糊的笑影。
嘎鲁玳这才转过头，对着塔娜，故意拉长了脸，撇嘴道：“就是！塔娜，你什么时候也学着那些汉人小姐，满口‘过意不去’、‘劳动辛苦’的虚文了？跟我们还来这套？那可都是对外头那些不相干的人说的场面话！
咱们是谁？是妯娌，是姐妹，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自家人！亲的！” 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蒙古格格的直爽泼辣，
“你呀，眼下顶顶要紧的，就是给我好好在屋里躺着，该吃吃，该喝喝，把身子骨养得结实实实的，把咱们乌灵珠喂得白白胖胖、壮壮实实的，那就是对我们最大的‘报答’了！懂不懂？”
她一边说，一边还用手指虚点了点塔娜，一副“你敢不好好休养我就跟你急”的模样。
塔娜被两人这一温一火、一唱一和说得心头熨帖无比，连日来的疲惫似乎都消散了几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苍白的脸上晕开真切的红霞。
她不再多说客气话，转而指了指暖炕里侧两个早已备好的、用素净柔软的细棉布包裹得方方正正的小包袱，对两人示意道：“知道你们不跟我见外，可我这儿眼下也实在没什么能拿得出手谢你们的好东西。
喏，这是我特意让青黛找出来的，乌灵珠这两日换下来的几件贴身小衣裳，料子都是最软最细的棉布，已经用皂角仔细搓洗干净，又放在日头底下好好晒过，闻着还有太阳味儿呢。”
她顿了顿，目光在五福晋和嘎鲁玳脸上流转，递过去一个心照不宣的、带着促狭祝福的狡黠眼神，压低声音道：“五嫂，嘎鲁玳，你们拿回去，晚上压在枕头底下……”
民间素有“讨彩头”、“沾福气”的习俗，尤其向新得贵子贵女、且孩子康健有福的人家，讨要其孩儿的旧衣，压在枕下或置于床头，有祈求“引儿（女）”、“沾喜”的美好寓意。
塔娜冰雪聪明，岂会看不出五福晋眼中对女儿的渴望，以及嘎鲁玳那跃跃欲试的心思？此举既贴心，又含着姐妹间最真挚的祝福。
五福晋闻言，眼睛果然“唰”地一下亮了起来，抱着乌灵珠的手臂不自觉地紧了紧，脸上瞬间绽放出掩饰不住的惊喜与动容，连声音都有些微颤：“哎呀！九弟妹！你……你真是……真是心细如发！这份心意，嫂子我……我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她与胤祺如今感情甚笃，自然渴望再添子女，稳固这份迟来的美满。乌灵珠这般有福气的孩子，她的贴身旧衣，简直是再好不过的“吉祥物”了！
十福晋嘎鲁玳却是眼珠一转，故意“啧”了一声，扬起精巧的下巴，做出一副十足嫌弃的表情，继续她的“找茬”大业：“哟嗬！我说塔娜，你也忒小气了吧？我们俩天不亮就从被窝里爬出来，眼巴巴地赶到你这儿，又是替你招呼客人，又是替你镇场子的，你就拿几件小奶娃的旧衣服打发我们呀？
我可是听我们爷说了，九哥的库房里收着好些个鸽子蛋大、夜里能照明的南洋夜明珠呢！怎么也不见你拿出来给我们开开眼？难不成是舍不得，要留着给乌灵珠当弹珠玩？”
她一边说，一边还煞有介事地摇头叹气，仿佛塔娜做了多么“亏待”她们的事。
塔娜深知这位闺蜜的脾性，知道她是故意逗趣，非但不恼，反而眉头一挑，拉长了语调，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哦——？原来嘎鲁玳是嫌我们乌灵珠的这点‘福气’太轻了，分量不够，看不上这几件小衣裳啊？”
她作势叹了口气，伸手要将两个包袱都推向五福晋，“那行吧，既然瞧不上，我也不能强人所难。五嫂，你都拿去吧，我们五嫂最是实在，肯定不嫌弃咱们乌灵珠这点心意……”
“哎哎哎！住手！那可不成！” 嘎鲁玳一听，立刻“原形毕露”，再也端不住那副“嫌弃”的架子，一个箭步上前，眼疾手快地从塔娜手边“抢”过一个包袱，紧紧搂在怀里，脸上瞬间堆起十二分讨好的笑容，变脸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送出来的东西哪有再收回去的道理？好九嫂，你这可不合规矩！我不过就是跟你开个玩笑嘛！谁嫌福气轻了？咱们乌灵珠的福气，那是皇玛法金口玉言亲赐的，天底下还有比这更重的福气吗？这衣裳我要定了！是我的！”
她紧紧抱着包袱，仿佛抱着什么稀世珍宝，又赶紧补充道，“夜明珠……夜明珠我不要了还不行吗？你可不能反悔！说好了给我的！”
那副生怕塔娜真把包袱收回去的紧张护食模样，活脱脱像个抢到心爱糖果的孩子，哪里还有半点皇子福晋的端庄。
“哈哈哈……”
看着嘎鲁玳这前一刻还趾高气扬、下一刻就“低声下气”的滑稽变脸，再听听她那番强词夺理又理直气壮的话，塔娜和五福晋再也忍不住，齐齐笑出声来。
五福晋笑得前仰后合，险些抱不稳怀里的乌灵珠；塔娜也笑得眼角泛泪，指着嘎鲁玳，一时说不出话。爽朗欢快、毫无芥蒂的笑声充满了温暖的内室，驱散了所有产后可能有的郁气。
连带着被五福晋抱着的乌灵珠，似乎也被这欢乐的气氛感染，虽然懵懂不明所以，却也咧开了红润无牙的小嘴，发出几声细嫩愉悦的“咯咯”声，小手小脚还无意识地蹬动了几下，仿佛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参与这场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