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水混着碎石渣子，灌进郑茗的后衣领。她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向前栽倒，下巴磕在湿滑的岩石堤岸上。
“东家！苗子要淹了！”老孙头撕心裂肺的吼声穿透雨幕。
郑茗一个激灵，摔出的晕眩瞬间被恐惧驱散。她手脚并用地从泥浆里扒拉起来，目光锁住碱蓬子苗床。
苗床地势略高，暂时未被倒灌的泥浆淹没。整个堤坝在洪水的冲刷下剧烈颤抖。
雨水模糊了视线，郑茗不管不顾地侧身扑倒，用整个身体死死压住堤岸松动最厉害的地方。
背对着汹涌扑来的泥浪，尖锐的砂石划破外衣，在她后背留下一道道伤痕。
这方苗床，是她全部的希望。
然而，郑茗和西滩百姓在明处与天灾搏命的同时，暗处，一双双窥伺的眼睛，正将这场暴雨视为天赐的破坏良机。
西滩边缘，一处被狂风骤雨掩盖的废弃窑洞里，几点昏黄油灯在湿冷的空气中摇曳，映出几张神情阴鸷的脸。
赵黑虎，这个盘踞西滩多年的地头蛇，此刻正背对着洞口，任由雨水打湿他半边肩膀。他粗糙的手指捻着一块刚从泥地里抠出来的灰黑色石块，眼神凌厉。
“虎爷，”麻子脸凑近，“堤坝要是真修好了……西滩这块死地，怕是真要活过来！”
赵黑虎冷笑一声，捡起那块沾满泥浆、隐现白晶的石头，砸在麻子脸胸口：“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他娘是能掉脑袋的私盐矿！张爷的旧部早就下了死命令，西滩必须永远是块烂泥塘，人迹罕至！谁动这块地，就是动京城里大人物的命根子！你想让咱们全跟着陪葬吗？”
洞内几人呼吸一窒。
“可那女人正领着村民们改良盐碱地呢，李通判说那女人背后是新来的苏大人！”麻子脸看向赵黑虎。
“蠢货！李通判背后那可是京城的大人物。”赵黑虎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溅起一片泥点，“这地底下……连着‘锁云岭’的矿脉！那矿……出来的可都是宝贝。”
他眼中闪烁着贪婪与恐惧交织的光芒：
“一旦西滩活了，人多了，地动了，保不齐就有人挖出点不该挖的东西。到时候，私盐矿的事捅出去……咱们都得掉脑袋。京城中大人物那些藏在暗处的老部下，也得被连根拔起。”
“所以这堤坝，不能修。那碱蓬草，更不能让她种成。西滩，必须是个鬼都不愿意来的烂泥潭。只有这样，地底下的秘密……才能永远烂在泥里。”
“都给我盯紧了！这场雨，就是天赐良机！想办法……让那堤坝彻底垮掉。让那女人的心血……全喂了龙王！”
堤坝上的雨还未停歇，千钧一发之际。
“姨娘！接住！”一声呼喊刺破雨幕。
郑茗看见春杏瘦小的身影，从堤坝下方泥泞的斜坡上爬了上来。她浑身湿透，泥浆糊了满脸。怀里抱着一大卷浸了桐油的防水油布。
“快！铺在苗床上头！”春杏显然是拼尽了全力，“奴婢…奴婢刚从库房抢出来的！王寡妇说…说这个能顶一阵。”
郑茗来不及多想，一把抓住了春杏奋力抛过来的油布卷。
她顾不上后背被碎石刺破的剧痛，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沉重的油布抖开。泥水飞溅中，她奋力将油布一角甩向苗床边缘。
“王婶！搭把手！”郑茗嘶吼着，目光扫向不远处同样在泥水里挣扎的农妇王寡妇。
王寡妇闻声，毫不犹豫地丢开手中挡水的破木板，踉跄着扑过来。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此刻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她拽住了油布的另一角。
她们在狂风暴雨中，如同与天地角力的纤夫，咬着牙，吼着不成调的号子，硬生生将厚重的油布拖拽着，覆盖住了碱蓬草苗床。
“压住边角，用泥，快！”王寡妇一边用身体抵住被风掀起的油布，一边朝着旁边几个吓傻了的年轻农妇大吼：
“这碱蓬草命硬，根扎得深。护住了苗，就是护住了咱西滩的命。”她吼出的最后一句，点燃了周围人眼中的光。
大水冲撞着新铺的油布，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堵在缺口外的泥浆裹着石块拍在郑茗腰侧，快要将她撞飞。
力气飞速流失，视线模糊。油布下的苗床暂时安全，堤坝的缺口在扩大。
模糊雨幕深处，亮起一团跳跃的黄色光芒。
“郑怀安！”
苏明远的怒吼穿透雷声，他手里拿着马灯，昏黄光芒迅猛冲近。他浑身湿透，早已失了平日风仪，手中不知哪里抓来的破麻袋，看也不看便塞进她身侧摇摇欲坠的缺口。
他那双指挥过兵马，写出过无数锦绣文章的手，此刻沾满泥浆。不顾一切地抓住她的手臂，将她从压住泥岸的位置拖开。
“你找死是不是？不要命了？苗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
郑茗刚才用身体顶住的那块堤岸轰然崩塌，泥浪冲进苗床上方的引水沟。她刚才躺着的地方，已经被泥浆吞没。巨大的后怕让她浑身颤抖。
苏明远的动作未停，一把将发抖的她扯进怀里。动作不容反抗。狂奔而来的灼热气息，是一种险些失去的确认感。
郑茗撞进苏明远的胸膛，脸被迫埋进他锦袍前襟。
风狂雨骤，雷吼洪啸。在这狂暴混沌的天地间。她的余光瞥见：
春杏正和王寡妇一起，死命按住油布的边角，几个年轻农妇也扑了上去，用身体压住那救命的屏障。
王寡妇的脸上溅满泥水，那双眼睛依旧亮得如同燃烧的炭火，紧紧盯着油布下的苗床。
嘴里似乎还在念叨着什么，仿佛在与土地进行最原始的沟通。郑茗脑海里只剩下胸膛里传来的心跳声，和远处那群在风雨中与天争命的女人们。
郑茗的后背传来一阵刺痛，是刚才被碎石划破的伤口。她看到王寡妇的身影，心头涌起一股奇异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