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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州,风拂过王忧国草堂前的菜畦,几盏陶土灯在茅檐下晃出温暖黄晕。石桌上粗瓷茶壶噗噗冒着热气,水汽混着烘干的野菊香。

王忧国亲自执壶斟茶,袖口沾着泥点。他的背有些佝偻,唯独眼神在灯下明亮:

“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王忧国手指点了点脚下规整方正的菜畦,又指远处隐隐黑沉沉的山,“老夫之志,尽在诗中——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苏明远接过粗陶杯,指尖被烫得一缩:“王公这‘一水’,便是禾苗法?”

“正是!”王忧国灰白眉毛下射出锐光,“春荒如严冬,百姓无种难下地!老夫开官仓作水渠,百姓三户联保借禾苗钱米,两成息。浇透那枯田,护住那生机的根苗!待到金秋——”

他虚抓一把,仿佛攥住饱满的谷穗,“仓廪实,民力沛!这‘绿’自然绕田生,‘青山’排闼入眼来。何错之有?”

郑茗指尖划过粗陶杯沿。她目光投向篱笆外,一个赤脚老农正借着豆灯微光,仔细点数瓦罐里的铜板。叮当声异常清脆。

“初衷如春日暖阳。”苏明远的声音沉了下去,“可王公,水能润田,亦能淤田。您可知前年远州,多少田被这‘护田水’淹了?”

王忧国眉头猛皱:“淤田?”

“为争考核,地方官硬摊禾苗贷,不需也得贷。好地收五成息,贫户竟要七成!层层加码,早高出您定下的两成。借契如卖身,还不上,田没了,人进债奴营。”

苏明远杯底重重一顿茶水,“多少‘绿田’非但无绿,反被官逼成白地!这水,还护田吗?”

王忧国脸上的松弛骤然僵住,像是被冷风噎住了喉咙。他似乎想反驳,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震得他佝偻的脊背起伏。他用手捂住嘴,指缝间竟渗出刺目的红。

“王公!”苏明远和郑茗同时一惊。

王忧国却摆手制止他们上前。他咳得面色潮红,胸腔如同破锣般轰鸣,好半晌才勉强止住。

他喘息着,眼睛盯着苏明远。

王忧国从石桌边缘的泥土里,摸索着拔起一株干枯发黄根系却还抓着泥土的小苗。

他将那株枯苗攥在手心,尖锐的枯叶边缘刺破了他的皮肤,血珠挂在干瘪的茎秆上。

王忧国举着它,声音因咳喘显得更加破碎:“你看!你看这苗根!”血沫星子喷溅在枯苗上,“它根还没枯死,它还在抓着土。只要根在……只要根在。法……法怎能停?”

郑茗适时开口,声音清冽如泉:“王公诗中说‘排闼’,有势不可挡之意。只是……”她抬眼,目光澄澈,“水护田贵在顺势润物细无声。若开山排闼,强行破门,门后的山民,会不会反被落石砸得头破血流?”

苏明远接道:

“新政如煮粥。范钦公那是启朝开国初期改革大儒,见其门生石衡颂诗鼓吹改革,斥其‘狂徒坏我大事!’何故?改革要添柴,更要顾火候!猛火烧灶,看似粥沸得快,却必糊锅底!范公知道,火太急,烧旺的是反对者的怨火,粥反而熬不成!”

王忧国攥着枯苗的手指微微颤抖,他的眼暗了一瞬,手指蜷缩起来,枯苗的碎屑簌簌落下。

“范公要的是锅边人越来越多,粥才安稳熬成!石衡那般叫嚣‘破门而入’,是在逼所有觉得门砸太响的人,都变成敌!等火熄灭,粥冷了,谁还管锅里米是好是坏?”苏明远盯着杯中沉浮的野菊:“政争亦然。有人是白雨,乱入船里。”

“白雨?”王忧国下意识接道,声音显得虚弱。

“是下官旧诗中‘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的白雨!船上原只我与胞弟苏明澈等三四人,船小,风浪急。您的新法像风暴,本意吹散黑云。可浑水摸鱼的人太多,硬生生把您的变法变成了黑云。风暴太猛,那些本惧风浪、犹豫不定的‘白雨’:那些朝中本可争取的老臣、地方观望的清流,他们被逼的跳进了我的船。只因为,”他目光灼灼盯向王忧国。“您的排闼禾苗法,砸碎了他们本可勉强维系的体面生计,把他们逼成了抱团取暖的敌人!”

郑茗轻轻叹了口气道:“变法如渡河。王公造了一艘大船,载民过苦海,立意至伟。可船大转向慢,水暗藏礁。您眼中只有对岸青山,却难见船板上钉子的松动,难闻底仓水渗的腥气。小舟虽慢,却能随时伸手,捞起水中漂来的活人。”

“小舟……”王忧国喃喃重复,眼珠在灯下映出恍惚的水光,手骤然松开,那株染血的枯苗掉落在石桌上。他捻起桌上散落的一颗干瘪稻谷。

沉默如浓雾漫过茶桌。豆灯不安地跳动了一下。王忧国胸口的起伏渐渐平缓。

许久,王忧国将那颗稻谷轻轻按在掌心。他抬起眼:“明远,你踩过粪水入田,听过哭声入夜,知道禾苗是何时弯的腰。老夫……离地太久了。”

他将稻谷推至苏明远眼前:“这粒种子,老夫揣了三年。每当思虑激荡,便扪心自问——为何良种未能生良田?”他眸底透着清亮。“今日方知,非种不好,是老夫…不识土性。”

苏明远指腹轻抚那谷粒:“王公心怀万民赤诚,明远远不能及。”

“非也!”王忧国忽地一拍石桌。粗陶茶杯跳起:“你有老夫没有的东西!”他指向篱笆外渐行渐远的佝偻背影,“看见那些人背上的茧了吗?你的靴底曾黏过他们脚下的土,你的‘船’,经过水,也着过那岸边地上的泥。”

郑茗指尖轻点石桌边沿,发出轻响,引得王忧国侧目。

“王公可知,澶州水患期间,三河帮曾在河堤关键处埋设腐木?”

王忧国眼神一凝。

“腐木从何而来?”苏明远接口:“皆出自令府管家王福之手!他以相府采买木料为名,把好木料挪为己用,以次充好送往澶州。暗中勾结漕帮把赈灾粮换成霉粮。更……”他喉结滚动,手探入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放在石桌上,小心展开——里面是那根从赵押司发髻取下的乌木发簪。

“看!这就是他勾结地方祸乱朝纲的物证,这发簪曾插在赵押司头上。而这一切背后,王福竟对她的侄女王婉晴下手以烈性红花堕胎,还嫁祸此女!”

王忧国手中擦拭茶渍的粗布巾直直掉落在地。脸色瞬间灰败如死。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喉间发出咯咯的怪响。他死盯着那根乌木簪,指尖颤抖。

“福…福弟…”他失神地盯着簪子和洇开的茶渍,“他给老夫梳过头,用的…就是这乌木簪子……”

豆灯火苗在王忧国眼中剧烈晃动,他语气惊疑:“竟…如此蛇蝎?用我赠的发簪做此等事?那腹中…可也是他王福的血亲啊!”

王忧国枯瘦的手抓起桌上另一颗干瘪稻谷,捏碎谷壳。尖锐的谷芒刺破指腹,渗出暗红血珠。

郑茗的声音再次响起:

“王公可知,此类构陷倾轧之事,何止王福一人?”她抬起眼,目光锐利。

“那张申,打着新党的旗号,肆意罗织构陷,做尽酷吏勾当,王公可还记得?”

王忧国猛然抬头,被泪水模糊的视线聚焦在郑茗脸上,似乎一时未解其意。

郑茗的声音斩钉截铁:“他构陷我父郑云龙,致其冤死诏狱。又将明远‘陵坪诗案’冤屈坐实,投入大牢。此等祸国殃民、构陷忠良的爪牙,王公身处中枢,执掌新法,岂能毫不知情?”

王忧国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粗粝的喘息更重。半晌,才缓缓开口:

“张申…老夫自然知道!”他声音里透着浓重的疲惫,“他就是个酷吏!老夫…不全知他所为细节,但也明白他那般人,定会为了党争私利构陷忠良,攀咬不休。可是…”

王忧国痛苦地闭了闭眼。“新法推行于荆棘之地,处处掣肘,举步维艰。要撬动那如山的积弊,有时…有时就不得不用这等人!用他们的狠劲,和他无孔不入的钻营。”

王忧国的手指紧紧抠着石桌边缘。“老夫…老夫只是一心为民,想扫清障碍,为禾苗活水早日润泽万民良田啊!”

郑茗听着这番苍白的辩解,在寂静的院落里回荡。看着王忧国手中被捏碎的谷粒,眼神复杂难言。她最终也未置一词。那无声的质问,比任何言辞都锐利。

“原来…原来老夫不止离地太远…连这草屋檐下的鼠蚁啃噬都未听见!昔日只道‘一水护田’便可‘青山排闼’,殊不知,不识土性,不明人心,这‘水’终成祸水,这‘门’砸开的竟是万丈深渊!真真枉活数十载!”

王忧国呜咽不止,两行热泪猝然滚落沟壑纵横的脸颊,“国事未竟…家宅早成蛇窟…所用非人,所用非人啊!”

他抹去脸上湿痕。将那颗沾着自己指血的碎谷粒,按入苏明远掌心:

“治国如栽树,要看见根,更要摸到土!禾苗之政,老夫只铸其骨,未暖其肤!你——”他将茶杯推向苏明远,“替天下苍生,熬好这锅粥!”

杯壁相碰,发出沉闷一响。

送别苏明远后,驿路尘土在暮色中飞扬,王忧国的牛车碾过桐州郊野的田埂。

道旁茅檐下,一个粗布裹头的农妇正借着最后的天光,指尖点着泛黄书页上的字,对膝前扎羊角辫的女童轻念:“‘立身先立志,持家如持国’……”

女童奶声跟读,小手却好奇地扒开书页——一株风干的碱蓬草夹在《女论语》扉页,草叶间还沾着星点盐霜。

王忧国枯指发颤,那草他认得。郑茗腰间挂着的草冠便是此物编织。农妇抬头瞥见车驾,慌忙合书藏入怀中,如同护住一簇火种。

王忧国回到草堂,躺在竹榻上,胸腔如破风箱嘶鸣。油灯将尽时,他忽从枕下摸出个粗布小袋——袋中稻种粒粒饱满,是郑茗留下的耐盐碱新种。

王忧国的眼珠爆出最后一点光,枯手死死攥紧布袋:

“这种子……”王忧国喉间血沫翻涌,却迸出喟叹。“……不挑地啊!”

五指倏然松脱,稻种洒落,如雨坠入永夜……

桐州的一切渐行渐远,苏明远一行人走在宁静的小路上,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一骑快马伴着尘土袭来,骑手飞身滚落,泥泞草屑裹腿,是从殿梁城日夜狂奔而来的苏明澈亲信胡仲平。

“二爷的……急信!”胡仲平手指颤抖着从怀中抽出一个被汗水浸透的牛皮信封。

他喘着粗气急道:“二爷被京兆尹宋晦带兵围府!他…他趁守卫轮岗懈怠,重金收买了一个亲兵,让我从后园废弃的密道逃出送信。二爷现在已不知如何。信送出已是凶险万分!”

苏明远劈手夺过——

薄薄的信纸被粗暴地展开,上面是苏明澈狂乱奔突的字迹:

“吾兄钧鉴:

新党余孽宋晦,此獠依附东宫,已升京兆尹。领衔绝地反噬。借‘私结皇室’之名,今晨悍然带甲围府。弟之书斋遭掘地三尺,素日与三皇子讨论时政之书信数封,尽落彼手,指鹿为马,污言构陷。弟已被软禁府中。此乃对方借机清洗吾等旧党要员,其背后恐非孤立,暗流汹涌。清算之始也!慎之!慎之!——明澈绝笔顿首”

“喀嚓!”

苏明远掌中那犹带余温的青瓷茶盏,被他五指生生捏爆。尖利的瓷片深深扎进掌心。鲜血淋漓,混着滚烫的茶水,滴滴答答砸在“绝笔”那刺目的一竖上。

掌心的刺痛远不及他心头翻涌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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